贞观五年元日,大朝会依旧例进行。
程处默戴獬豸冠,一身青色的朝服,着乌皮履,在御史台班中亦步亦趋。
李世民着衮冕,意气风发。
之下是太子、二王后、诸亲王、百官、诸州的朝集使、皇亲、诸亲。
北周后裔、隋朝后裔,依礼排在亲王前。
宫县之乐奏响,珠宝陈设,帝王出行的仪仗——黄麾仗——摆出,尚乘奉御薛万备铁塔似的身子护在侧翼。
皇太子李承乾献寿;
其次是三公献寿,暂时没人担任三公,略;
中书令温彦博奏报诸州表章,同时奏上南平僚内附的表章,李世民大悦,当场批注准其附属渝州;
黄门侍郎赵弘智启奏祥瑞,大瑞没有,上瑞为白狼、白狐、白鹿、白獐,中瑞为白雀、白兔,下瑞为木连理。
程处默暗暗点头,这些祥瑞还是比较靠谱的,虽然数量少,但确实存在。
河精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有拿出来唬人,已经很务实了。
民部尚书戴胄奏明诸州贡献物品,礼部尚书奏明番邦贡献物品,太史令云里雾里讲了一番星辰、风云之数,侍中王珪宣布礼毕。
之后,中书令温彦博领供奉官献寿。
群臣、朝集使、皇亲、诸亲山呼万岁。
与此同时,宿国夫人崔氏等外命妇一同入太极宫内宫,向长孙皇后献寿。
对程处默而言,今天的流程只走了一半。
接下来还得到东宫为太子献寿,百官、朝集使都逃不了。
显德殿内,缩减了的流程依旧是流程。
称觞献寿完毕,李承乾却未让群臣退去,反倒刻意点了程处默的名。
“程御史,孤有疑问,请尽管直言,对错无所谓。”
“左庶子有二谏:一谏孤疏远典内、内给使;二谏孤驱逐突厥人达哥支。”
“程御史有何见解?”
对太子而言,东宫僚属的年龄差距太大,天然有一种疏离感,反倒是刚刚二十岁的程处默更亲近一些。
于志宁勃然变色。
太子对他的话持异议,让他觉得自己师者的尊严受到了冲击。
程处默知道,这个坑不得不跳。
“臣程处默姑且妄言,殿下姑且妄听。”
“汶江侯、阿史那思摩、执失思力,殿下知否?”
“世间宦官恶者固然不少,亦不乏良善之辈,左庶子此言以偏概全,不妥;”
“陛下尚且重用突厥将领,左庶子却执意要殿下驱逐达哥支,是觉得陛下用错人了吗?”
“师者固然要纠偏弟子,却不可以一己喜恶强迫弟子亦步亦趋。”
坦白地说,程处默觉得于志宁等东宫僚属,有师者之才,无师者之德。
非要逼着太子成为他们心目中固定的形象,已经走偏激了。
准确地说,贞观一朝的太子讲师、亲王师,有这毛病的人不少。
程处默以张阿难等人类比之后,于志宁的满腔怒火变成了冰窟。
不琢磨还好,越琢磨越觉得于志宁是对李世民不满。
太子内坊的典内、内给使是太子的私奴,时常伴随在太子身边,于志宁疏远身边人的建议,明显是脑壳有包。
“不过,殿下召达哥支入宫,了解突厥风土人情可以,不可太过亲近。”
程处默补上这一句。
李承乾或许是仰慕李世民的英姿,也想上马杀敌、挽弓射雕,可他的身体却不允许。
否则,西华观主秦英怎会为他祈祷?
他家的基因里,多少是有点缺陷的。
学骑术?
想多了。
程处默浅显的话语,却让于志宁、杜正伦、孔颖达等人无法辩驳。
“一己喜恶”、“亦步亦趋”这两个词,能让他们露出袍服下的小。
东宫少詹事兼太子右庶子张玄素声色俱厉:“一派胡言!左庶子所言是至理名言,岂容小儿诽谤?”
程处默斜睨张玄素一眼:“少詹事户曹出身,不懂礼啊!有理不在声高,缺德何须气阔?”
程处默这是指着张玄素鼻子骂他无礼,他隋朝出仕县户曹的经历也屡遭诟病,是张玄素最自卑的一点。
程咬金气势汹汹地瞪着张玄素:“匹夫欺我家大郎年幼?来!跟老程对骂、对打,便是生死战也由你!”
张玄素一滞。
糟了,忘记程处默是老响马之子了!
老响马向来不讲理,在太极殿上也能撒泼打滚,吵是吵不赢的。
打更是笑话,张玄素手无缚鸡之力,程咬金一只手就能虐得他死去活来。
张玄素别无所长,只会暴躁地咆哮。
李承乾一摆手:“宿国公请息雷霆之怒,少詹事也莫无理咆哮。程御史说得很对,有理不在声高,以后还请东宫僚属谨记。”
“觉得东宫这小庙容不下尔等大佛了,尽可以离开。”
这个新转过来少詹事,屁大的事都要咆哮,早就厌烦了。
也不知道陛下弄那么一个狂躁症患者来东宫干嘛。
天天听这些暴躁的吼声、听这些无理的劝谏,李承乾也烦了。
张玄素老脸一黑。
“无理咆哮”四个字,表明了太子对他的厌恶。
这评语定下,张玄素舍命追求“直言进谏”的名声就毁了!
太子虽然没有什么实权,在东宫之内却拥有很大权力,只是克制着没滥用罢了。
实际上,李承乾算相当尊师重道了,对太子少师李纲恭敬有加。
偏偏这样谦恭有礼的态度,让某些人以为软弱可欺,继而得寸进尺。
张玄素、于志宁等人对他态度恶劣,他自然会厌恶。
八十五高龄的太子少师李纲,睁开浑浊的双眼,低沉地开口:“诸公,君臣有别。”
这是一记敲打,让东宫这些属官不要得意忘形,更别沽名卖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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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寿完毕,程处默随众官员出了显德殿,却见着高山冠、绯色官服的太子典内扬手:“程御史请留步,殿下请至丽正殿赐宴。”
程处默笑道:“请典内引路。”
从五品下典内眉开眼笑:“程御史客气了。咱家裘趣,也算秦王府的老人了。”
“不瞒你说,听到左庶子污蔑之词,咱家恨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宦官这一行坏人多咱家也没法否认,可一棍子打翻一船人也不对啊!”
程处默的仗义执言,让裘趣觉得出了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