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响过三巡，山雾渐散。青石阶上跪着个四十出头的商贾，玄色直裰下摆沾满露水。他面前的老松盘根错节，枝桠间悬着块“无相阁“的匾额。
“弟子张明远，求见大悲禅师。“
木门吱呀开启，小沙弥引他穿过回廊。禅房内，老僧正在擦拭一尊青瓷香炉，炉腹裂纹如蛛网，釉色却愈发温润。
“世人总爱揣测天命。“老僧忽然开口，手中棉布掠过炉耳，“二十年前这炉子摔下山崖，都说该扔进熔炉重铸。“
商贾刚要开口，檐角铜铃骤响。山风裹着松针穿堂而过，将案头《金刚经》掀到“如梦幻泡影“那页。
“禅师，荣格说四十才是人生开始......“
“施主且看。“老僧截断话头，从经卷下抽出一幅绢画。画中老妪背负竹篓，篓内塞满铜钱、官印、婚书，篓底渗出暗红液体，在雪地上拖出蜿蜒血痕。
“此画名《行尸图》，乃北宋痴绝僧人所绘。世人四十之躯，哪个不是这般负篓蹒跚？“
商贾额头沁出冷汗。画中老妪的面容，竟与昨日镜中自己重叠——眼尾细纹里嵌着应酬场的假笑，法令纹中藏着连夜赶工的咖啡渍。
“请禅师明示！“他突然伏地叩首，腰间玉带钩撞在青砖上，发出清越哀鸣。
老僧拈起案头茶盏，碧绿茶汤表面浮着半片枯叶：“这武夷岩茶，施主品出几重滋味？“
“初饮苦涩，细品回甘。“
“若将四十载光阴比作这盏茶呢？“老僧手腕轻旋，茶汤在晨光中漾起金纹，“前三十九年都在烧水添柴，第四十年壶盖初沸，便以为茶味始成？“
檐下惊起寒鸦，振翅声撕破晨雾。商贾忽觉掌心刺痛，原是昨夜应酬时攥碎的琉璃盏，碎片已嵌入皮肉。
“愚者见四十如见新生。“老僧用竹镊夹起炭火中的铁蒺藜，通红的刺尖嘶嘶冒着白气，“智者见四十如见冢中枯骨——那些未竟的执念、错付的情爱、虚妄的功名，此刻都在坟茔里化作磷火。“
商贾突然剧烈咳嗽，喉间泛着威士忌的酸腐味。上周体检报告就揣在怀中，脂肪肝的数值像朱砂画的符咒。
“昨夜子时，施主可曾听见更漏？“
“弟子...弟子在核对季度报表。“
老僧从蒲团下抽出个锦盒，揭开是十二枚铜钱，每枚都焊着不同面具：谄笑的狐面、怒目的金刚面、悲戚的傩面......最底下一枚只剩半张哭脸，边缘熔化成铜泪。
“这些是万历年间'百相钱'，商贾求签问卜所用。四十不惑？“老僧指尖抚过残缺的面具，“不过是把三十九副假面焊死在脸上。“
窗外忽有山雨欲来，潮湿的铜锈味漫入禅房。商贾想起二十岁那年站在交易所门前，怀表链子缠在指间勒出血痕。那时他以为四十岁会坐在云端，未曾想成了困在数据泥潭里的困兽。
“请禅师教我破棺之法！“
老僧起身推开格窗，暴雨前的狂风卷着银杏叶扑进来。远处山涧有巨石崩落，轰隆声惊起满林飞鸟。
“昔年达摩面壁九载，影入石中三分。“老僧突然扯下墙上《牧牛图》，露出后面青黑色岩壁，“施主且看这石上裂纹。“
商贾凑近细观，石纹竟隐约构成人形，四肢被藤蔓状纹路缠绕，心口处有团蛛网般的漩涡。
“此乃本寺镇寺之宝'心囚石'。“老僧将烛台移近，岩缝中突然闪过丝绢般的反光，“四十岁的囚徒最善织茧，用阅历作丝，世故为梭，在心头裹出千重锦障。“
雨点终于砸下，禅房屋顶的陶铃叮咚乱响。商贾的定制皮鞋里，被雨水浸透的银行催款单正在化开墨迹。
“破！“老僧突然挥杖击石，杖头铁环与岩壁碰撞出火花。石纹人形的眉心应声裂开细缝，渗出清泉般的液体。
商贾浑身剧震。昨日他亲手撕碎儿子画的生日贺卡，只因觉得“爸爸是超人“的童稚笔触太过可笑。此刻那碎片仿佛在石缝中重现，拼成张扭曲的哭脸。
“四十岁不是开始，亦非终局。“老僧取来铜盆接住石中泉水，“乃是阴阳交界的子午岭——往前是背着尸骸登梯，往后是拆骨为杖下山。“
暴雨渐歇，一缕夕照穿透云层，将心囚石上的水迹映成血琥珀色。商贾的智能手机在怀中震动，秘书提醒他三点钟的并购会议。锁屏照片里，女儿在迪士尼城堡前的笑容正在被未读邮件吞噬。
“此去如何？“老僧将铜盆推至他面前。水面漂浮着银杏叶，叶脉构成张开的掌纹。
商贾颤抖着伸手入水，指尖触到盆底冰冷的硬物——竟是那枚残缺的百相钱。哭脸面具的裂缝中，渗出丝缕鲜红，在他指腹染出朵半开的彼岸花。
暮鼓响起时，禅房只剩铜盆水纹微漾。山门外，商贾的玛莎拉蒂引擎轰鸣渐远。老僧将十二枚面具钱撒入香炉，青烟升腾间，隐约现出个卸甲的身影，正把玉带钩沉入山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