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暮鼓初歇，青衫客踏着石阶上的苔痕叩响禅门。檐角铜铃轻晃，老禅师正用竹帚扫着满地银杏叶。
“大师，弟子年过四十仍觉身如浮萍。“青衫客跪坐蒲团，望着佛前将熄的檀香，“昨日又被上司训斥报表不全，归家时妻儿早已安睡。这般营营役役，究竟为何？“
禅师取过火钳拨动香灰，几点星火在昏暗中明灭：“且看这未燃尽的香，可识得自己本是一株檀木？“
山风穿堂而过，案头《金刚经》哗哗翻动。弟子望着满地碎金般的银杏叶，忽见一片残叶在风中腾起，竟盘旋着飞过墙头。
“前日有樵夫来寺。“禅师将竹帚倚在经幡下，“抱怨砍柴时总遇荆棘。老衲问他何不换条山径？他答祖辈皆走此道。“
弟子扯了扯浆洗发白的衣襟：“世人哪个不是循着旧路？“
“施主且看。“禅师指向佛龛后斑驳的壁画，飞天衣带正掠过青山，“那采药人若只顾盯着脚下三尺，怎知头顶便是万里长空？“
暮色渐浓，知客僧点亮佛前长明灯。摇曳的光影里，弟子瞥见禅师腕间有道陈年疤痕，形似锁链烙痕。
“三十年前云游时，见过铸剑师。“禅师抚过腕上旧伤，“他日夜捶打所谓神兵，却将最锋利的剑胚锁进地窖——怕伤人，更怕伤己。“
窗外忽有夜枭长啸，惊起竹林中栖鸟。弟子望着纷飞的雀影，手中茶盏泛起涟漪：“如我这般庸常之辈...“
“施主可闻过'枷锁自缚'？“禅师掀开香炉，露出底下压着的枯蝶茧，“去年冬日收的蛹，清明时分明已挣破丝缕，却终是死在了自织的牢笼里。“
月色漫过窗棂，弟子袖口渗着汗渍。供桌上的清水映出他鬓角星霜，恍如四十年来咽下的所有晨霜夜露。
“城南铁匠铺有柄旧锤。“禅师往炉中添了块降真香，“日日敲打铁砧，却不知砧台下埋着开山斧——原是怕斧刃伤了锻铁的手。“
子夜钟声荡开云雾，弟子忽然起身奔向庭院。他颤抖着捧起石臼中的雨水，水面倒映的星空竟比香火鼎盛时还要明澈。
“大师！我悟了！“他转身时带起的气流掀动经幡，“那绩效表原是浸血的裹脚布，妻儿榻前尽是自缚的蚕丝！“
禅师含笑拈起案头菩提子：“且看这颗被虫蛀的果子，蛀空处不正长出新芽？“
晨光熹微时，弟子脱下青衫覆在佛前。粗布麻衣走出山门那刻，满山杜鹃忽然同时绽放，惊飞了檐下熟睡的雨燕。
“施主留步。“禅师立在飘摇的经幡下，递来半块霉绿的茶饼，“经过乱葬岗时，若有腐尸拽衣，便掷此物——他们最怕这活人的茶香。“
山道上，几个早起的采药人窃窃私语：“听说城里有个掌柜疯了，昨夜砸了算盘说要当游方画师。“
弟子赤脚踩过溪涧，怀中揣着妻儿的信笺。水花溅湿的信封上，歪斜童字写着：“爹爹，先生说我的画能贴堂前啦。“
山寺传来浑厚钟声，惊散谷中迷雾。弟子对着初升的朝阳大笑三声，惊起满山宿鸟，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四十年的账簿纷纷扬扬散作漫天纸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