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云居寺后山起雾了。巡夜僧照彻提着灯笼走过滴水檐，瞥见寮房纸窗上映着个蜷缩人影——沙弥明觉又在数念珠，琉璃珠子碰出细碎声响，像深井里泛起的涟漪。
第一章铁莲胎
明觉的禅袍第三颗盘扣总是系错。这夜他跪在药师殿抄《地藏经》，手腕忽然抖得握不住笔。墨汁泼在“无间地狱“四字上，竟渐渐洇出井栏纹路。
“又在数到第几遍时看见令堂？“住持不知何时立在经幡后，手中转着两枚包浆核桃，“三年来每至亥时，你总要把那口井从黄泉背回人间。“
明觉盯着案头将熄的油灯：“昨夜井底伸出七根手指，攥着弟子抄的往生咒。“
“且看这个。“住持弹指击碎灯花，爆裂的火星竟悬成北斗七星。最末一点火星坠向墨渍中的井口，刹那间蒸腾起青烟，烟中浮现半幅褪色襁褓。
“当年系在梧桐枝上的不是麻绳，是你自己扯不断的脐带。“
第二章磨镜苔
藏经阁的《法华玄义》卷七总夹着片枯叶。这日明觉拂拭经柜，枯叶突然渗出朱砂，在青砖地蜿蜒成血线。他追着血线推开地窖门，霉味中惊见三百铜镜悬空倒转。
首座法师正在镜阵中央研磨青石：“来得正好，把东墙第三面镜子擦亮。“
明觉凑近铜镜，抹去绿锈的手却僵在半空——镜中分明映着井台场景：五岁的自己正踮脚往井口递麦芽糖，井底伸出的苍白手腕戴着银镯。
“擦啊。“法师将鹿皮巾塞进他颤抖的掌心，“擦到能看清镯上刻字为止。“
铜镜越擦越亮，镯上“长命百岁“四字却开始淌血。明觉突然发觉自己腕上不知何时也套着同样银镯，锁扣处结着厚厚的血痂。
第三章锁云钟
冬至法会前夕，明觉被罚去钟楼守夜。子时风起时，他听见梵钟内壁传来指甲抓挠声。踩着经幢攀上钟钮，竟见钟腹内蜷着个与自己容貌相同的沙弥。
“我替你撞了十年晨钟。“钟中人咧开嘴，齿缝塞满青苔，“你每逃避一次井中幻相，我就被多浇铸一层铜汁。“
明觉伸手欲拉，对方却化作铁链缠住他脚踝。卯时晨光刺入钟楼时，僧众发现他倒悬在钟舌上，怀中紧抱半块井栏石，石上刻着“回头是岸“——字迹与他童年描红的笔触一模一样。
第四章焚帛渡
浴佛节那日，明觉负责焚烧旧经幡。火舌卷起时，忽然有绀青色布片从灰烬中升起。他追着布片闯进火场，惊觉烈焰竟不灼人，反化作满池红莲。
“这方寸火宅，住得可还安适？“维那师叔立在莲心，手中念珠串着七颗舍利，“你总说井水寒彻骨髓，却不知自己日日抱着心火酣眠。“
明觉低头见水中倒影：烈焰中的自己胸口透亮，心脏竟是一盏走马灯，循环上演母亲投井的场景。灯罩裂纹处不断渗出松烟，把池水染成墨色。
第五章裂椟偈
暴雨夜，明觉在地藏殿擦拭菩萨金身。佛龛突然震落木屑，露出夹层中泛黄的《金刚经》。展开经卷瞬间，字迹如蚁群蠕动重组，最后凝成“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唯“住“字被反复涂改。
“这字是老衲二十年前改的。“住持的声音从韦陀像后传来，“当年令堂松手前，曾在井壁刻过同样经文。“
明觉抚过凹凸不平的刻痕，指尖突然传来刺痛——经卷背面竟用血画着婴儿掌纹，掌纹中心点着粒朱砂，恰与他后颈胎记形状相同。
第六章坠露刃
明觉闭关那夜，禅房梁上垂下无数蛛丝。子时月光最盛时，蛛丝忽化作银弦，奏出《普庵咒》。他随着音律入定，恍惚间见自己化作樵夫，正挥斧砍伐菩提树。
“仔细看年轮。“树桩断面浮现住持的面容。第十圈年轮处嵌着翡翠耳珰，渗出露水打湿斧刃。明觉舔舐斧上水痕，尝到的却是井水的涩味。
“现在知晓为何总砍不断执念了？“露水突然在刃上凝成冰晶，“你把母亲最后一滴泪炼成了斧刃，自然愈砍愈生出年轮。“
第七章叩禅关
三年又七个月后的寒露，云居寺迎来最年轻的堂主升座礼。明觉披上袈裟那刻，怀中突然坠出块青石——正是当年井栏残片。
他在众僧诵经声中走向废井，将青石投入漆黑井口。石块坠底时发出钟磬清音，井水竟开始倒流，涌出的清泉在半空结成八瓣冰莲。
“今日方知，“明觉掬起一捧映着月色的井水，“原来所有坠落都是飞升的倒影。“
子夜打更的照彻经过井台，见水面浮着件绀青襦裙，裙摆处绣着“不二“二字。晨风吹过时，襦裙化作雾霭散入松林，林间响起三十年前某个母亲生产时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