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初响，山雾缭绕。年轻居士跪坐蒲团，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佩剑的鎏金吞口，青玉剑穗在穿堂风中轻轻摆动。檐角铜铃忽被惊起的三羽山雀撞响，碎玉般的声响里，禅师握着半卷《楞严经》从藏经阁转出，袈裟下摆还沾着后山竹林的新露。）
居士：弟子近日观山下众生相，见佩重剑者门庭若市，佩竹笛者门可罗雀。锋芒毕露者众人趋之若鹜，温润守拙者反而形单影只。敢问禅师，这世间情义，难道都如刀剑相击般愈激烈愈惹人注目么？
（老禅师捡起炉边火钳，将铜炉中几块暗红的炭火拨至明处。火苗霎时窜起半尺，映得居士眉间朱砂愈发殷红。炉膛深处传来松脂爆裂的脆响，一缕带着沉香余韵的青烟蜿蜒攀上房梁，在《寒山拾得问对图》的卷轴边凝成游龙形状。）
禅师：你看这炉中火。初燃时烈焰灼天，旅人争相围坐取暖，樵夫却要退避三舍。待它化作满地星灰，农人方敢取去沃田。（火钳轻点炉边青石）三十年前这石头初入炉膛，棱角分明如虎牙，如今浑圆如鹅卵，倒成了茶寮最抢手的坐具。昨日小沙弥清扫佛堂，倒把当年你师祖留下的七星剑当了烧火棍——那剑刃寒光太盛，反不如这顽石称手。
居士：（剑穗骤停）师父是说，炽烈者引人注目，温厚者令人亲近？可弟子听闻江湖传言，说书人最爱讲的，仍是青虹剑劈开雁门关的旧事。
（禅师忽然以火钳敲击铜炉，惊起檐下栖鸽。振翅声里，炉中炭灰如雪纷扬，却在触及地面前被穿堂风卷作旋涡。老僧从灰烬里拈起半片未燃尽的枫叶，叶脉在余温中渐渐蜷曲，现出金红纹路。）
禅师：二十年前中秋夜，峨眉掌门在此焚香论剑。她的流云剑削铁如泥，却斩不断这片沾了晨露的枫叶。（指尖轻弹叶柄）你猜后来如何？那柄名震江湖的宝剑，如今成了大雄宝殿檐角的镇铃铁；倒是这片焦叶，被我夹在《金刚经》里，点化了七位执念深重的香客。
居士：（按住剑柄的手指微微发白）若锋芒终将成灰，何苦千锤百炼铸剑？
（禅师引弟子行至山涧。春水初涨处，两枚卵石正在激流中相撞，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转过三叠瀑，却见千年沉石静卧潭底，周身裹满青翠水藻。一尾红鲤正衔着落花在石缝间筑巢，惊起的水泡映着两岸山樱，恍若碎玉浮金。）
禅师：你看那相击的卵石，可曾留住半片青苔？（俯身掬水）这潭底沉石虽不发声，却有游鱼筑巢，水草结环。昨夜雷雨大作时，涧水暴涨三丈，此刻你看——（指尖水流缓泻）那些喧闹的卵石，早不知滚落何方了。三年前倭寇来袭，官府在涧边筑起十丈铁闸，如今锈蚀成泥，倒不如这沉石养出的水藻能固沙护堤。
居士：（按剑沉吟）然则江湖儿女，若无三尺青锋震宵小，怎护得住心中明月？弟子这把承影剑，上月才斩断塞北七煞的连环刀阵。
（竹影婆娑间，禅师解下腰间斑驳的剑鞘。鲨鱼皮鞘身布满细密裂纹，却将一柄锈迹斑斑的古剑护得滴水不漏。鞘尾缀着的五色穗子褪成月白，仔细看去，每根丝绦竟都缠着半截断箭。）
禅师：四十年前苗疆平乱，这剑鞘替我挡下三十六支毒箭。（苍老手指抚过鞘口凹痕）你可识得这处伤痕？当年毒王的金蚕丝，便是被这剑鞘生生绞断。（拔剑三寸）如今这剑若再出鞘...
居士：（惊呼）剑刃已钝如柴刀！
禅师：（含笑归剑入鞘）所以它成了最好的尺八。（屈指轻弹剑格）你听这龙吟之声，比当年利刃破空时，可更入得禅心？上月吐蕃高僧来访，说这剑鸣让他想起冈仁波齐的雪崩——雷霆万钧却留不下半道刻痕。
（日影西斜，师徒二人行至古刹断垣。墙根处野菊丛生，其中一株通体赤红的花王格外夺目，周遭三尺寸草不生；转角矮墙后，数丛素白山茶隐在苔痕间，蜂蝶萦绕不去。两只画眉正在白茶丛中啄食浆果，惊起时翅膀扫落的花瓣，正巧覆在赤菊暴露出土表的根须上。）
居士：（俯身细观）这赤菊倒是霸道，独占半壁残墙。
禅师：（摘取山茶叶上露珠）永徽三年，天竺僧人携来九色菊种。那赤色花种最是凶猛，开时方圆三丈草木尽枯。（指尖露珠坠入赤菊花心）你且细看它叶底斑痕——去年盛夏，这花吸尽墙缝最后的水汽，自己倒先萎了三成。（引弟子转向墙角）倒是这些白茶，岁岁年年在此处开谢，与青砖共老，同苔衣共生。上元夜大雪封山时，它们的根须为冬眠的蛇鼠存住最后一丝暖意。
居士：（指尖拂过白茶凝霜的花瓣）如此说来，温柔竟比利刃坚韧？
（暮鼓声里，居士解下佩剑置于佛前。月光漫过褪色的剑穗，在经幡上投下蜿蜒暗影，恍若一尾入定的龙。剑身映出观音低垂的眉眼，恰与香案前供奉的断臂菩萨像重叠。禅师忽然掀开蒲团，露出下方青砖上深深浅浅的刻痕，细看皆是历代武僧留下的兵器凿印。）
禅师：开元年间，吐蕃武士在此与守寺武僧比试。他的弯刀在青砖上留下九寸刀痕，（手指抚过砖面）三百年风吹雨打，如今只剩这点凹痕。（又指墙角水缸）倒是这缸中睡莲，年年在刀痕里生出新藕。
居士：（蓦然抬头）所以真正的守护，不在斩断多少兵刃，而在孕育多少生机？
（禅师不答，引弟子至后山铸剑池。池底沉着厚厚一层铁屑，水中游动着罕见的透明盲鱼。池畔歪斜着半截残碑，碑文记载着天宝年间百位名匠在此铸剑的盛况。老僧拾起池边生锈的铁锤，轻轻敲击早已冷却的砧板。）
禅师：当年第一柄龙泉剑出世时，池中锦鲤三日浮尸。（铁锤惊起池底盲鱼）你看这些无目之鱼，反在剑冢里繁衍百年。上月有孩童在此垂钓，钓竿竟是半截断剑——那锈蚀的剑柄缠着水草，倒成了鱼群最爱的产床。
居士：（捧起池水细观）难怪这水透着隐隐血色...
禅师：（指向远处菜畦）那些铁屑沃出的青菜，叶片都带着星芒纹路。昨日斋堂用这菜叶裹素卷，竟有施主吃出了当年玄铁剑的凛冽之气。（忽然轻笑）你说这算不算锋芒化入众生血脉？
（夜色渐浓，居士腕间佛珠突然散落。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滚入砖缝，唯有一颗嵌在古剑吞口处的玉珠，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禅师拾起玉珠，将其投入铸剑池中。水面漾开的涟漪里，忽然浮起万千星辉。）
居士：（顿首）原来最利的锋芒，是懂得藏锋的慈悲。
禅师：（将最后一块沉香投入炉中）且看这香木，烈火焚身时香传百里，化作尘灰时沃养百花。（炉火映出墙上达摩面壁影）当年达摩祖师若执着于震天慑地的武功，少林寺怕早成了修罗场。明日你下山去，把这柄剑熔了打成十八枚茶针——记得在针尖裹上三层丝棉。
（五更鸡鸣时，铸剑池畔升起袅袅青烟。居士握着新铸的茶针为禅师点茶，针尖拨动的抹茶泡沫里，隐约浮现当年剑身的云纹。窗外春雨忽至，山门外传来樵夫的山歌，唱的是“铁马冰河皆入梦，银针翠叶自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