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山寺的铜钟在云海里荡开第三道波纹。小沙弥明觉跪坐在青石阶前,膝下压着昨日被露水浸透的僧袍,手里攥着半块未啃完的冷馒头。他的影子被朝阳斜斜钉在藏经阁的朱墙上,像截被遗落的枯枝。
“师父说参禅要立大愿,可弟子对着《金刚经》坐了三日,连只蚂蚁都没开悟。“他对着墙角的苔藓说话,惊起两只正在交颈的灰雀。这话原是讲给扫地的老僧听的,可老僧的竹帚仍不紧不慢地划着圆圈,仿佛要把满地银杏叶扫成个完整的轮回。
“随我来。“
老僧忽然停帚。明觉这才看清他僧袍下摆缀着七八个补丁,针脚歪斜如初学字童的笔迹。两人穿过放生池时,惊醒了池中沉睡的锦鲤,红鳞搅碎水面的佛光。
后山茶田浮在薄雾里,老僧弯腰摘下一片蜷曲的新芽:“此茶唤作'无心种',是三十年前贫僧撒籽时,被山风卷走布袋落下的。“他的指甲缝里积着经年茶垢,掐断叶梗时渗出青汁,“你看这片——“他将芽尖对着朝阳,“去年大雪压断母枝,今春偏生在最险的断口处。“
明觉凑近细看,断裂处新生出琥珀色的痂,嫩芽就从这伤疤里探出头来,叶脉里淌着淡金色的晨露。
“若它惦记着要长成贡茶...“老僧忽然松手,茶芽坠入腰间粗陶罐,“怕是早被风雪折了心气。“罐底已有半掌深的青翠,混着几粒昨夜的星子。
日头攀上第三重檐角时,明觉的指肚已被茶汁染成黛色。老僧却拎着陶罐往寮房走,炭炉上坐着缺口铁釜,沸水在缺处吐着白沫。“煮茶该用文武火。“他拨了拨炉灰,飞起的火星在梁柱间画出转瞬即逝的曼陀罗。
“可是师父...“明觉盯着在沸水里舒展的茶叶,它们正从蜷缩的佛经变成摊开的手掌,“不立目标,如何精进?“
老僧用竹勺撇去浮沫,茶烟在他眉间缠成白练:“你看檐角风铃。“铜铃正被山风推着画圆,“它响时想着要惊蛰客吗?“茶汤注入粗陶碗的声响忽然清脆起来。
午后暴雨来得急。明觉抱着经卷往禅房跑时,瞥见老僧在庭院里淋雨。雨水顺着他的破衲衣淌成溪流,脚边漂着几片打落的芭蕉叶。“师父!“明觉举着油纸伞冲进雨幕。
“听。“老僧抬手截住伞骨。雨打青瓦声里混着某种细微响动,明觉低头,见积水洼中有蝌蚪摆尾,原是昨夜放生池漫出的水。“它们游向何方重要吗?“老僧跺脚惊起水花,蝌蚪们散开又聚拢,墨点似的在涟漪间写无字偈语。
雨歇时,西天烧起晚霞。明觉跟着老僧扫落叶,竹帚刮过石板的沙沙声惊醒了睡在碑亭里的野猫。“当年怀素练字...“老僧忽然开口,帚尖在青砖上勾出狂草般的弧线,“用尽芭蕉叶三万,可曾想过要成书圣?“一片枫叶粘在帚须上,被他轻轻抖落在香炉边。
暮鼓响起时,明觉发现自己僧鞋里钻进颗小石子。他坐在山门石阶上脱鞋,忽见石缝里冒出株野菊,花瓣上还沾着正午的雨珠。“这是...“他转头寻找老僧,却见山道上行来挑柴的樵夫,扁担吱呀声惊起满林归鸟。
深夜诵经时分,明觉忽然闻到茶香。循着气味推开寮房门,见老僧正在月光下摆弄茶具。白日采的“无心种“在陶壶里重新活过来,舒展成完整的四季。
“尝尝。“老僧推来茶碗,碗底沉着片完整的茶叶,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如掌纹。明觉抿了口,苦味在舌尖转了三转,忽然化作甘甜涌上喉头。
“如何?“
“像...像山泉在石头缝里走了十里路。“
老僧的笑纹在月光里漾开。窗外,满山茶树正在抽新芽,而最早的那片“无心种“,此刻正在明觉的胃里温暖地蜷缩着,等待某个清晨化为滋养竹根的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