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42年的夏天,你出生了。
你的父亲在你记事前就因病去世,只有妈妈带着你长大。
你小时候经常听别人说,你的家庭非常显赫,而且不是一般的显赫。
你起初对此没概念,直到有一年过年,一位老者来到你家做客。
你一看,咦,这不是经常在新闻里看到的爷爷吗?
大家都叫他“黑皇陛下”。
你从小就是个非常独特的人,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小孩子们往往非常天真,问什么就说什么,连小秘密都藏不住。
但你喜欢撒谎。
你经常用谎言去蒙骗别的孩子,哪怕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你还是喜欢撒谎。
看到那些孩子被你骗得团团转,你觉得很好玩。
其他孩子都有同理心,唯独你没有。
你刚上小学那年,邻国爆发战乱,新闻播报了那些难民的种种惨状。
你身边好多同学、乃至老师看完新闻都哭了。
你却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哭?
战争又不是他们引起的。
他们的朋友和亲属也不在战区。
那些难民明明是和他们毫不相干的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哭?
你真的不理解。
还有平时看的那些动画片,反派坏蛋一开始往往能占据上风,但后来不知怎么,总会被正派英雄找到机会翻盘。
每每放到正派打倒反派的场景,其他孩子都会欢呼雀跃。
你却觉得很可笑。
凭什么正义必胜?
正义也好,邪恶也罢,能笑到最后的应该是更强的一方,而不是取决于他们的立场。
因为和其他人的种种不同,你的童年很不快乐。
不过擅长撒谎的你把这种不快乐隐藏了起来,让所有人包括你妈妈在内,都觉得你是一个阳光开朗的小女孩。
直到9岁那年,发生了一个意外。
那是一个周末,有几个邻居家的孩子来你家玩。
趁着家里的保姆不注意,你带他们玩火柴,把后花园的落叶堆点了,引起了一场大火。
烈火吞噬了大半片花园,原本色彩斑斓的花朵被烧成灰烬,枝叶在火焰中扭曲,折断,发出撕裂般的脆响,与孩子们惊恐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
那一刻,你呆住了。
不是因为害怕。
事实上,你从小到大就没有过“害怕”这种情绪。
你是被眼前的“美”震撼了。
燃烧的花瓣在空中纷飞,宛如起舞的火蝴蝶般优雅,鲜艳的色彩在火光中褪去,留下最纯粹的黑,每次呼吸间除了那股炙热,还萦绕着花朵被烧焦后独有的香味。
火焰的狂放,肆虐,仿佛释放着磅礴的力量感,每一束燃烧的火光,每一片化作灰烬的花瓣,都透露出难以言述的狂野之美。
那种在混乱与破坏之中、自毁灭诞生的奇异美感,给你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让你为之陶醉。
后来,消防队赶来把火扑灭了,你妈妈也闻讯赶回了家里。
确定你们都没有受伤,她第一时间带你们去找了心理医生进行疏导。
当被医生询问当时的感受时,其他孩子都哭着说:“火灾好可怕!”
只有你欢笑着告诉医生:“放火真好玩!”
你实在是太开心了,以至于忘了撒谎。
生平第一次,妈妈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你,她眼睛里多了一种名为惶恐的情绪。
从那以后,妈妈陪在你身边的时间明显变多了,哪怕她工作非常繁忙,每天依然会抽出几个小时来陪你。
你平时放学后,她会带你去社区做义工打扫街道,陪孤儿院里的孩子玩耍,去看望独居在家的孤寡老人,耐心地教你什么叫善良。
每逢节假日,如果单位里不需要加班,她就会带你出去旅游,去吃其它城市的美食,领略那些在大城市里见不到的田园风光,告诉你什么是美。
她还不厌其烦地教你礼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簇礼」。
腰身挺直,左臂侧放与肋部形成30度角,左手握拳伸出大拇指90度向上,掌心向内放在心口3厘米处,右手握掌包住左手大拇指,指节末端露出2厘米,双手手腕之间呈现120度夹角。
这是一种正式场合使用的帝国官方礼仪,因为动作很像捧着一束花而得名。
妈妈全身心关爱着你的成长,带你领略各种美好的东西——她认为美好的东西。
说实话,你并不明白那些东西美好在哪。
你不想当被人白嫖劳动力的义工,不想成为那些孤儿的情绪垃圾桶,也不想在不认识的老爷爷老奶奶家里做大半天家务,只为收获一句“这孩子真乖”。
你更不喜欢浪费整整来之不易的假期,只为跑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吃一些莫名奇妙的食物,然后去看那些怎么看怎么无聊的山川江海。
可你越是表现得没兴趣,妈妈就越要用它们熏陶你。
你依稀能感觉到,她似乎是想用这些所谓的“美好”,去抹杀掉你心里的某些东西。
就这样,你一天天长大,终于18岁成年了。
你对成长的这些年几乎没什么记忆。
因为每天都是重复的,没有丝毫变化。
是的,变化。
你的人生已经很久没有变化了。
妈妈就像驾驭马车一般驾驭着你,让你只能沿着她规划好的车辙行进。
这让你想到她以前教你的簇礼。
30度,90度,3厘米,2厘米,120度。
距离与角度不能有丝毫差错。
她的教育是成功的。
在妈妈细致又不失严格的教育下,你再也没有做过诸如火烧花园之类的事,学业有成蒸蒸日上,变成了众人心目中的大家闺秀。
但你讨厌这种一成不变的人生。
18岁成年礼结束后,你百无聊赖,就去剧院看了一场演出。
话剧里有个角色,在登场的刹那就吸引了你。
那是一只小丑。
小丑是那么特立独行,从来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做着自己认为有意思的事。
小丑会变魔术逗素不相识的小女孩开心,引领她走出生活的阴霾,是那么善良。
小丑也会把匕首从背后刺进人的心脏,在鲜血中发出尖锐的笑声,是那么邪恶。
小丑从不为了别人改变自己,从不压抑内心最真实的**,他永远在尽情欢笑,不在乎道德,也没有约束,只一心将世界变成他认为美好的模样。
在小丑充满戏剧性的表演中,你愈发沉迷,陶醉,灵魂都似乎与其融为了一体。
那一刻,你仿佛就站在舞台上,灯光将你的身影吞没,空气中弥漫着剧场特有的陈旧木头气味,你与小丑张开双臂共同起舞,肆意张狂。
你感觉自己像是从深渊中升起的火焰,疯狂地燃烧、蔓延,什么规则,什么礼法,所有束缚都在这一刻被焚烧殆尽。
快乐!
太快乐了!
你不知多久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尤其是看到最后,小丑踏着遍地被他杀害的尸骸坐上宝座,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露出诡笑,你感觉自己的血管整个爆开,血液炸成了漫天飞舞的烟花,兴奋得差点叫出来!
你爱死小丑了!!!
演出结束后,作为贵宾的你很轻松就进入了后台。
你迫不及待想见一见那只小丑。
然而,当那个饰演小丑的演员得知你的身份,顿时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在你面前表现得唯唯诺诺,丝毫没有半点舞台上的疯狂气质。
你这才恍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根本不是小丑。
不过是一个徒有其表的模仿者。
一个凡夫俗子。
一个月后,你在妈妈的建议下参与了帝国国考。
你非常不理解,那些简单到一眼就能看出答案的题目,为什么会让其他考生抓耳挠腮。
还有那些面试官,能力简直浅显到了极点,你随随便便就能识破那些提问背后的深意,然后送上他们想听到的完美答案。
就这样,你以笔试面试双第一、而且是彻底碾压第二名的巨幅领先,成功进入了和你妈妈一样的组织——断罪审判庭。
你本以为这份工作会很有趣,但你错了,这里的生活比你的前半生还要无聊。
大家在规章制度下日复一日干活,每个人都像机器上的零件,只知道老实本分工作,不敢逾越规则半步。
尤其是你出现的地方,同僚们都会噤若寒蝉,哪怕是平时最跳的刺头,也会小心翼翼检查自己的衣服纽扣有没有扣好。
你经常有种错觉,这些墨守成规的同僚压根就不是人,简直就是一具具会动的尸体。
快乐,在这里是不存在的。
就这样,你的生活彻底变成了一滩死水,没有任何的变化。
这又让你想到了簇礼。
30度,90度,3厘米,2厘米,120度。
一成不变的生活让你几乎要发疯,不知多少次,你都想像儿时火烧花园那样,将这种麻木无趣的生活烧成灰烬。
但不得不承认,你妈妈的教育太成功了。
她教你的那些东西,长年累月下来已经化作思想上的一把锁,死死压制着你内心的躁动。
每次你心中升起某种冲动,灵魂深处的本能会对你低语:“去吧,人活着就是为了快乐,想干嘛就干嘛。”
但妈妈套的那把锁却告诉你:“不可以哦,不可以变成怪物。”
两种同时出现、又完全矛盾的念头折磨着你,撕裂着你,让你几乎要发疯。
最后,你放弃挣扎了。
你开始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去对抗命运——虚无。
工作外的闲暇之余,你都会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思考,一个人默默发呆。
既然生活是一潭死水,人生一眼就能看到头,那不如虚度光阴。
就像尸体一样在虚无中活到死吧。
你这么想着。
直到...
...
...
...
黄昏时分的办公室,白发少女在落地窗边注视着远方天穹,那双瑰红眼眸倒映出了晚霞的颜色。
夕阳洒落在洛澪佑身上,溅起金丝辉光,她蜷缩在椅子上,就像一只无所事事发着呆的猫。
时间缓缓流逝着,天幕逐渐变黑,洛澪佑的灵魂仿佛也随着夕阳坠落,眼睛的眨动频率在变慢,意识开始沉进黑暗。
“吱——咚。”就在她即将睡着时,些许异响又将她唤醒过来。
有几名同事回来了,他们都是入驻管理局的审判者,和自己分管不同部门,今晚有些工作要加班。
“审判者”三个字听着冷酷,其实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种职业,制服下面都是人,也都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此时,几名审判者正分着外卖点来的奶茶,一个个有说有笑。
非正式工作时间,气氛很放松,他们一边打开电脑处理各自的文件,嘴里吸着奶茶,还一边讲着最近的趣事。
“诶,这个月月底有编外转正考核对吧?”
“对啊,管理局和审判庭一起的,下周就开始了。”
“前几天我爸同学来我家,打听审判庭和管理局的就业情况,说他儿子国考没上岸,想进编外岗试试能不能混个转正。我爸直接劝他快跑,竞争太激烈了。”
“我笑了,这年头编外转正简直地狱难度好吧,尤其我们这两个单位,真是能把人熬到死,能劝走一个算一个。”
“说起来,前几天有个编外干员单杀了一个魔女代行,这事你们知道不?”
“知道,陈墨心嘛,特搜七处9组借调的编外干员。我中午还问过老罗,他说把陈墨心提名进转正考核名单里了。”
洛澪佑本在发呆,后来听到陈墨心的名字,那双涣散的眼瞳突然有了焦点。
她眨了眨眼,转过椅子问:“你们刚说什么?”
洛澪佑刚才椅子背对着众人,大家都没发现她。
此时一出声,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有几个审判者还下意识把奶茶收了起来。
“喝呗,单位里又没规定不能喝奶茶。有多余的不?我也想喝。”洛澪佑挪着椅子靠了过来。
一名女审判者将自己还没打开的奶茶递过去,嘿嘿笑道:“我最近正好减肥,小洛你喝。”
“谢了,钱一会转你。”洛澪佑也没客气,打开喝了几口,“你刚才说,陈墨心要参加月底的转正考核?”
女审判者似乎想起了什么,拍拍脑袋说:“对哦,小洛你就是负责特搜七处9组的。”
“是啊,罗守成刚才吃饭跟我说的,说陈墨心这次有立功表现,按规定可以提前提名。”
洛澪佑吸着奶茶里的奶冻,眼中浮现出些许兴致。
“你们觉得他怎么样,转正概率高吗?”
“要放十几二十年前,像他这种立功转正很容易,现在嘛...呵呵,估计要当炮灰喽。”
“哦?怎么说?”
女审判者轻咳一声,压低了声音:“这话我们就私下说说啊。这年头,编外岗里有背景的人太多了。”
“我问过老罗,陈墨心家里很富,但没什么政界背景,这类人刚进来几个月就想转正?不可能的,资历完全不够,有立功也不可能。”
“喔...”洛澪佑若有所思点点头,表示能理解。
女审判者摇了摇头:“转正失败倒没什么,很正常的事,就怕年轻人受不住打击。”
“前两年我就见过一个编外干员,各方面都很优秀,但因为没人脉,五年了都没转正,一直被刷下来,最后直接心态爆炸辞职了。”
另一名审判者听后附和笑道:“希望陈墨心稳住心态吧,他年纪轻轻就能单枪匹马干掉一个代行,不管是不是运气,身上肯定有点本事的,反正我很看好。”
“如果他因为转正失败,心态爆炸辞职,总感觉我们以后会少很多乐趣。”
审判者们有说有笑时,洛澪佑扭头看向窗外,她眯着眼,注视着已经完全黑下去的天幕。
“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