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撞碎山间雾，弟子跪坐蒲团前。青瓷盏中茶汤凉了第三回，檐角铜铃被南风吹得打转。
“师父，昨日王屠户来送香油钱，偏说是自家榨的菜籽油。“弟子攥着僧袍下摆，指节泛白，“我分明闻见荤腥气。“
老禅师将枯枝投入火塘，火星子噼啪炸开一朵金莲：“且说说你当时如何应对。“
“弟子...弟子说'檀越慈悲'，还替他念了段消业咒。“灰絮飘落在弟子光头上，“可他走时嘀咕'这秃驴鼻子倒灵'，弟子听见了。“
火舌舔着茶吊子发出呜呜声，禅师忽然起身推开窗。九月的桂花香混着腐叶气息涌进来，惊起檐下一对斑鸠。
“你且看那株谎花。“禅师枯瘦的指节叩着窗棂。弟子凑近看，竹篱笆缠绕的藤蔓间，几朵淡紫色喇叭花正开得妖冶，花芯却是空的。
“此花生得艳丽，偏不结果。过路樵夫见了总要咒骂，说它诓人。“禅师摘下一朵揉碎在掌心，“可它何曾说过自己会结果子？“
弟子怔怔望着紫汁从师父指缝滴落。茶吊子咕嘟冒起白汽，惊得梁上蜘蛛急急收网。
“三日前你给刘寡妇送米，可曾说过'这是寺里最后半斗新米'？“禅师突然发问。弟子慌忙摆手：“弟子当真不知粮仓还有...“
“粮仓东墙第三块砖后藏着两袋陈米，你上月初七亲手藏的。“禅师往火塘添了把松针，“可记得那日你为何藏米？“
弟子额角渗出冷汗。记忆如破衲衣上的补丁，东一块西一块拼凑起来——暴雨冲垮粮仓那夜，自己摸黑抢救出两袋米，却因记错数目再没寻见。
“你道王屠户撒谎，自己何尝不是？“禅师将谎花残瓣撒入火中，“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这禅房倒比市集热闹。“
窗外忽起骤雨，打得桂子噼啪落地。弟子望着满地碎金，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偷供果被师父撞见，自己却说“怕果子被老鼠啃了“。
“师父，弟子知错。“话出口才觉声音嘶哑，“可为何...为何见人撒谎就心慌？“
禅师提起茶吊子斟了两盏。水汽氤氲间，老僧的声音忽远忽近：“你慌的不是他人说谎，是怕自己当了真。就像那日在后山...“
弟子猛然抬头，茶汤泼湿了僧袍。三年前那个雪夜浮现在眼前——自己追着只白狐进山，却对师兄说是“寻走失的柴刀“。
“你追到断崖边，见那白狐化作女子模样。“禅师吹开茶沫，“她问你'小师父追我作甚'，你答'怕施主迷了山路'。“
雨声中混着弟子牙齿打颤的声响。那夜归来后他便发了三日高烧，只当是做了场荒唐梦。
“谎话如这茶汤，说的人添油加醋，听的人自行调味。“禅师将冷茶泼向窗外，正浇在谎花根茎处，“你怕的不是谎言，是怕戳穿时看见自己的影子。“
有风穿堂而过，佛龛前长明灯晃了晃。弟子忽然瞥见铜佛像嘴角似有笑意，定睛看时又分明是悲悯相。
“去把东墙的米取来。“禅师忽然起身，“再取笔墨来。“
待弟子扛着米袋回来，见师父正在糊窗纸。新糊的桑皮纸透进朦胧天光，映着案上铺开的《金刚经》残卷。
“磨墨。“禅师执笔蘸墨，“我说，你写。“
笔锋落在泛黄宣纸上，却非佛经——
“癸卯年九月十七，收王大有香油钱三百文。备注：屠刀钱。“
弟子手腕一抖，墨点污了纸角。禅师继续道：“另记：支新米半斗予刘王氏。备注：幼儿断奶。“
窗外雨势渐歇，几只山雀蹦上湿漉漉的竹枝。弟子望着自己写下的字迹，忽然笑出声来：“原来师父早知...“
“知与不知有何分别？“禅师搁下笔，“就像那谎花，樵夫见它不结果，药农却知它能治癔症。“
有桂香随风潜入，混着陈米特有的沉郁气息。弟子深吸一口气，惊觉这气味竟比新米更令人心安。
“去把米送给刘寡妇。“禅师将账簿合上，“就说...就说寺里吃不完的陈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