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钟声荡开晨雾时，小沙弥捧着扫帚在藏经阁前呆立。老禅师拄着竹杖踏过松针，见他眉间结着霜，便用杖头轻叩青石阶。
“师父，昨夜抄经忽见砚中倒影。“沙弥攥着扫帚的手指发白，“那人双颊下陷如枯井，额间纹路似刀刻，竟是十年前随您进山时的自己。“竹杖点在扫帚柄的蛀孔处，老僧眼中有雪光浮动：“且看殿前冰瀑。
冰棱垂在飞檐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沙弥却打了个寒战：“晶莹剔透却再无水声。“老禅师将掌中铜钵注满碎冰：“二十年前山洪过境，这石阶下曾有活水欢腾。“
“那年洪水冲开十八道山门，带血的经卷在漩涡里打转。“禅师指尖抚过冰面，“待水退时，每块卵石都磨成鹅蛋模样。“沙弥忽觉脖颈发紧，仿佛有看不见的砂纸在皮肤上打磨。
禅杖忽指东墙：“那株老梅三十冬前遭雷劈作三截，今春可还开花？“沙弥想起虬枝间点点红萼：“开得比往年更盛。““可知为何截口处要涂香灰？“铜钵里的冰块开始融化。
晨钟再响时，冰瀑尖端坠下水珠。老僧将化开的雪水泼向梅树：“当年洪水冲来的淤泥，如今都成了护根土。“沙弥望着水痕渗入树皮裂缝：“莫非这冰...“
“去岁腊月最寒时，你在冰面见过游鱼否？“禅师忽然发问。沙弥忆起冰层下僵直的青影：“像是嵌在水晶里的玉雕。“竹杖猛然刺破冰面，惊起数尾红鲤：“它们一直在等惊蛰。“
沙弥手中扫帚“啪嗒“落地。老僧拾起枯枝在雪地勾画：“少年如春溪，中年似冰河。你看这冰——“枝尖点向冰瀑：“外现玲珑相，内藏鱼龙困。“
香客的脚步声从山门传来。禅师将铜钵倒扣冰面：“昨日山下张铁匠来诉苦，说他打的镰刀越卖越少。“沙弥不解：“如今都用收割机？““不，是他把镰刀都磨成了锄头。“
冰层传来细微裂响。沙弥忽觉掌心发烫：“就像...就像山下王居士？他年轻时写诗，如今只说合同条款。“老僧微笑：“你看殿中佛像可会老去？金漆剥落处，露出的才是真容。“
正午阳光切开冰瀑，水帘后现出斑驳古碑。禅师以袖拭碑：“此乃初祖手书'应无所住'，百年前被冰霜覆盖。“沙弥见水珠在石刻凹槽里流转：“原来冰是字的囚牢，也是字的铠甲。“
斋堂传来碗碟声。老僧却盘坐冰面：“三十年前，我见过最美的冰雕。“沙弥哈着白气：“在京都？““在刑场。“禅师眼中映出碑文：“那年大雪，刽子手的刀冻在砧板上。“
冰层下忽然传来汩汩水声。沙弥惊见自己倒影在波动：“师父，冰要化了！“禅师大笑：“你且细看——化的是冰，还是执冰为牢的人？“
暮鼓震动时，最后一块坚冰坠入溪流。沙弥望着顺水而下的冰晶：“它们会重新结冰吗？““入海便不会。“老僧将竹杖投入溪水：“当年洪水冲走的经卷，有些漂到了爪哇国。“
月光照亮湿漉漉的石阶。沙弥摸着脸颊水痕：“原来冰破时，十年前的我便随水流走了。“禅师拾起扫帚递还：“明日扫雪，记得留片梅花在阶前。“
山风卷着碎冰掠过经幡。沙弥忽然指向星空：“您看！冰化了，天河却开始流动。“老僧合十微笑：“今夜抄经，砚中可映得出银河？“
后记：二十年后，沙弥在爪哇岛见到被洪水冲走的《金刚经》残卷。泛黄的纸上，某代高僧批注：格式化非冰之过，乃忘川水寒。破执时，漫天冰晶皆是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