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初散时，青袍小僧捧着铜盆往东禅房去。檐角风铎叮咚作响，惊起檐下一对画眉，翅影掠过他额前时，忽听得廊柱后传来低语：“施主可知'你好'二字，藏着三千世界生灭？“
小僧手一抖，铜盆里的水纹层层荡开。转身见老禅师倚着朱漆廊柱，枯枝般的手指正捻着片半青半黄的竹叶。
“师父晨安。“他慌忙合十行礼，盆中映出自己眉间蹙起的疙瘩，“弟子愚钝，只当是寻常问候。“
老僧将竹叶悬在晨光里，叶脉如金线游走：“昔年达摩东渡，在江边遇渔夫问'何处来'，答曰'从来处来'。你道这'何处来'三字，可比得'你好'二字重？“
竹影斜斜切过石阶，小僧望着盆中水纹渐平：“莫非...每个'你好'都是场渡江？“
“善哉。“老僧将竹叶投入铜盆，涟漪惊碎倒影，“你看这水纹，初起时分明如莲，转瞬便作乱麻。世人道声'你好'，恰似投石入静潭——“他忽然掬水泼向廊外，水滴在朝阳里化作金珠，“可曾见露水映虹？“
小僧怔怔望着檐下重归平静的水面。远处传来晨钟，惊得林间宿鸟齐飞，翅声如急雨掠过千重碧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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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暴雨，弟子们在藏经阁抄《楞伽经》。墨香里混着瓦当滴水的清响，忽有少年沙弥掷笔问道：“若'你好'是始，'你好好的'是终，这'好'字添作两重，莫非要断成两截因果？“
老禅师正用麈尾拂拭经卷上的蠹虫，闻言轻笑：“且看窗外芭蕉。“
众人转头望去，见雨打蕉叶，新绿老翠层层翻卷。最顶端的嫩叶尚裹着紫红芽鞘，最底层的残叶已破如渔网。
“哪片叶子的'好'字写得完整？“老禅师以麈尾指那半蜷的新叶，“初见时道'你好'，正如这未展的蕉心。“尾梢又点向破损的老叶，“临别说'你好好的'，恰似任它零落成泥。“
暴雨忽歇，水珠从叶尖坠落，在青石上砸出细碎银花。有沙弥惊呼：“方才那滴水！从蕉叶到石阶...“话音未落，老僧已接道：“可曾问过水滴要不要落？可曾听见石阶道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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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夜，山寺煮茶赏月。茶烟升到第七道时，执壶的比丘尼忽然开口：“'好'字叠作双声，可是要补全月缺？“
老禅师捏着陶杯转了三转，杯底残茶画出半轮金月：“你且斟茶。“
比丘尼倾壶，老僧以掌覆杯：“满未？“
“未满。“
“此谓'你好'。“撤掌任茶汤注满，“此谓'你好好的'。“溢出杯沿的水痕在石桌上蜿蜒，映着天心月竟成完整银轮。
忽有山风穿廊，带着后山桂花的甜香卷走茶烟。老僧突然泼茶入风，水珠裹着月光飞散如星：“可捉得住半粒？“
众弟子仰面呆望，唯见银河垂落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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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居士送来十担新谷。舂米的沙弥抹着汗问：“'你好好的'这话，听着倒像把'好'字碾碎了撒进粥里。“
老禅师抓起把糙米任其指缝流泻：“一粒米从秧苗到粥碗，要说多少遍'好'？“米粒坠地的脆响中，他忽将整袋稻谷倾入石臼，“你听这舂米声——咚！是'你'，咚！是'好'，连舂三千六百下，可听得见'好好的'？“
木杵撞击声惊起檐下麻雀，振翅声混着雪粒簌簌。小沙弥望着臼中渐白的米粒，忽然抓起把米糠：“那这些算不算没说出口的'好'字？“
老僧大笑，扬手将米糠撒向空中。纷扬的雪沫与糠粉里，他指着正在啄食的雀群：“你问它们，可曾数清几个'好'字落进肚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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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那日，山门前来了一队商旅。锦衣少年指着“回头是岸“的匾额讥笑：“说'你好'是始，'你好好的'是终，你们和尚倒把生意做得比我们还精！“
老禅师正在扫落花，闻言将扫帚倒插泥中。山风忽卷，桃瓣如雨纷落扫帚柄，竟堆成个小丘。“施主请看，“他摘下山门前最后一片桃瓣，“这瓣离枝时，可会说'你好'？“指尖轻弹，花瓣正沾在少年襟前，“此刻它贴着你的心口，可会说'你好好的'？“
商队里的老马忽然嘶鸣，惊得少年连退三步。待要拂去花瓣，却发现早随风化作春泥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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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的寒食节，当年的青袍小僧已成知客师。山门外忽来故人，却是昔年泼茶的比丘尼，如今鬓角已染霜雪。
“师姐别来无恙？“
比丘尼合十微笑，从袖中取出片枯竹叶：“当年师父投在盆中的叶子，今日特来还礼。“
竹叶入水的刹那，惊起涟漪竟与七年前分毫不差。老禅师的声音似从云端落下：“可数清水纹几重？“
两人望向水面，见倒影里千山暮雪，鸿雁南飞。忽然一片真雪坠入盆中，所有幻象尽化清水一汪。
“原来...“比丘尼指尖轻点正在消融的雪粒，“每个'你好'都是片新雪。“
知客师望着山道上渐浓的暮色，忽然对着虚空合十：“师父当年泼出的那杯茶，此刻该落到何处了？“
山风穿堂而过，带着前殿晚课的诵经声，混着松涛化作一句：“正落在你说'你好'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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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老禅师圆寂那日，弟子们整理遗物，发现砚底压着张泛黄纸笺，墨迹似被雨水晕染过：
“晨钟说'你好'
暮鼓道'好好的'
中间那截光阴
叫'阿弥陀佛'“
窗外的百年山茶正在凋落，花瓣触地时发出的轻响，恰似当年铜盆接住竹叶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