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暮鼓初歇，青衣弟子跪坐蒲团前，望着廊檐滴落的春雨出神。老禅师手持青瓷茶盏，茶汤里浮沉着两片蜷曲的碧螺春。
“师父，昨日山下送米的老丈说起桩旧事。“弟子忽然开口，竹帘外雨丝斜斜掠过石阶，“他说年轻时与邻家女子相好，后来各自婚嫁，三十年来却总在清明共扫故人墓。这情字当真如蛛网缠心？“
老禅师吹开茶沫，盏中映出檐角铜铃晃动的残影：“且看那春蚕吐丝。“
弟子起身推开半扇木窗，见桑叶间白胖的蚕儿正昂首织茧，银丝在暮色里泛着微光。“蚕作茧自缚，可是暗喻世人痴情？“
“茧中何物？“禅师将茶盏搁在紫檀案几上，惊起袅袅茶烟。
“自是蚕蛹。“
“待破茧时呢？“
“化蛾振翅...“弟子话音渐低，忽觉檐下雨珠坠地，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晶莹。
禅师拾起案头念珠，菩提子滑过苍老指节：“蚕不知茧为桎梏，蛾不觉翅染银辉。山下老丈扫墓三十载，扫的可是黄土下的枯骨？“
廊下风铃骤响，惊飞竹丛里的画眉。弟子望着山门外渐起的薄雾，恍见当年寺中那株老梅——花开时暗香浮动，梅落处空留虬枝。
“师父是说他们牵挂的并非故人？“
禅师从经卷下抽出一方褪色罗帕，边缘绣着半朵残荷：“二十年前有位女施主将此物供在佛前，说睹物思人三十秋。老衲问她可记得郎君眉间痣在左在右，她却望着帕上鸳鸯怔忡不语。“
弟子接过罗帕细看，银线绣的并蒂莲早已黯淡：“记忆如水中月？“
“何止记忆。“禅师指尖轻点弟子心口，“当年那个春日午后，她倚着雕花窗数杏花的模样；他策马过石桥时惊起的白鹭；梅子青时共尝的那盏酸酒——这些光影交错，早织成比蚕茧更密的网。“
暮色漫进佛堂，弟子点燃青铜灯树。七盏油灯次第亮起，照见梁间悬着的蛛网，露珠般垂下的银丝随风轻颤。
“这般情丝可能斩断？“弟子剪去焦黑的灯芯，火光忽地窜高。
禅师将罗帕覆在灯罩上，锦绣纹样投在粉墙，竟化作摇曳的山水：“你看这鸳鸯可还在帕上？“
弟子抬头望去，墙上光影交错，依稀是远山含黛、孤舟逐浪。“师父用障眼法...“
“当年女施主眼中罗帕，亦如这灯影戏。“禅师揭开罗帕，墙上山水顿时消散，“她守着的不是故人，是十六岁那年的春光。就像山下老丈，真正放不下的是杏花雨中那个青衫少年。“
夜雨忽急，打得瓦当叮咚作响。弟子添了块沉水香，青烟在经幡间盘旋如游龙。“如此说来，情丝缚住的竟是自己的影子？“
禅师从经柜取出一卷《楞严经》，纸页间夹着干枯的兰草：“昔有比丘见美妇，佛陀令观其身腐。七日后美妇暴病而亡，比丘见脓血流溢，顿悟红颜白骨。你说他破的是外相，还是己心？“
“自是己心执念。“
“那对扫墓人亦是观想三十载。“禅师抚过经卷上的蠹痕，“他们将往事反复熏染，如同画师日日描摹旧作，终成心中圣像。真正的故人，早在岁月里改了容颜性情。“
弟子忽想起后山那株老松，雷击后生出的新枝已亭亭如盖。“所以师父常说'过去心不可得'？“
檐角铜铃又响，混着子规夜啼。禅师拨亮最末一盏油灯，火焰在琉璃罩中绽开金莲：“且看这灯。“
弟子凑近细观，灯油将尽，火苗却愈发炽烈。
“世人以为情如灯油，燃尽便灭。却不知...“禅师突然吹熄灯火，青烟笔直上升，“真正照破黑暗的，是舍身燃尽的光明。“
黑暗中，弟子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雨声中似有若无地飘来山下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当年女施主后来如何？“
“她第五次来寺里供香时，老衲给了她面铜镜。“禅师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要她每日卯时对镜细观，如此四十九日。“
“后来呢？“
“第四十八日清晨，她砸了铜镜。“禅师轻笑，惊起佛龛上栖息的夜蛾，“第二日却送来新的铜镜，背面刻着《心经》。“
弟子望向佛前铜镜，昏暗中只见模糊轮廓。忽然惊觉镜中容颜，已非三年前初入山门的少年。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破云而出，斜斜照在韦陀像的金刚杵上。禅师的声音混着松涛传来：“你可知最苦的相思是何等滋味？“
“求不得？“
“是舍不得。“老禅师将念珠缠回手腕，“舍不得那年杏花微雨的自己，舍不得心头供养的神女像，舍不得用三十年泪水浇灌的幻梦。“
山风穿堂而过，带起经卷哗哗作响。弟子望着地上摇曳的树影，忽然明了为何禅师总在月夜擦拭佛前明镜。
晨钟蓦然撞破寂静，东方既白。弟子收拾茶具时，发现昨夜覆灯的罗帕已不见踪影，唯有青瓷盏底沉着片细小的银鳞，在曙光中幽幽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