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声里，小沙弥净尘望着禅房外浮动的晨光。香炉青烟在他袈裟上投下细碎光斑，如同昨夜抄经时抖落的墨痕。他终是搁下扫帚，对着正在擦拭佛像的老禅师合十作礼。
“师父，何谓'遇见'？“
老禅师手中棉布抚过菩萨低垂的眼眸，“且扫阶前梧桐叶。“
净尘握紧竹帚，扫过满地金黄时忽然顿住。一片早凋的枯叶粘在石阶裂缝里，晨光恰好穿透叶脉，在地面映出细密经络。老禅师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杖头金环叮咚作响。
“你可知昨日暴雨时，这落叶本要随水漂去？“
净尘摇头，见老禅师以杖尖轻点叶柄处的蛛丝。残露在蛛丝上凝成水晶，折射出七色光晕。
“蜘蛛结网在卯时三刻，露水凝结于寅时末分。梧桐叶飘落时恰遇蛛丝，便在此处等你扫帚。“老禅师拾起落叶置于小徒掌心，“遇者，三千世界结露成珠。“
山寺晚钟荡开暮色时，净尘在藏经阁整理经卷。秋风穿廊而过，将案头《金刚经》哗啦啦翻动。他伸手按住书页，忽见窗外飘进一片枫叶，正落在“如露亦如电“的字迹上。
老禅师提着灯笼进来添灯油，火光在枫叶边缘镀上金边。“师父，这叶上霜痕像不像经文里的宿命？“
禅师将灯笼悬在梁间，满室经文顿时泛起暖光。“且看叶脉。“他苍老的手指划过叶片主脉，“此叶生在南枝，却落在北阁。若说宿命...“烛火爆开灯花，枫叶在光影中微微颤动，“不过是南枝遇东风，北阁逢秋雨。“
净尘凝视叶尖蜷曲处，那里嵌着颗小小的露珠。老禅师忽然吹熄灯笼，月光霎时涌入窗棂。露珠在黑暗中泛着微光，竟映出整片星空。
“你看，它遇见了整个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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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拍岸声隐隐传来时，净尘正在禅房打坐。月光如水漫过蒲团，他数到第一千零八声心跳时，终于忍不住睁眼：“师父，若遇见后又离散...“
老禅师正在补衲衣，银针穿过月光如穿水而过。“且去江边汲水。“
净尘提着木桶沿石阶而下，见江心月轮被浪涛撕碎又聚拢。他俯身舀水，桶中忽然映出师父的面容。“月在天心时，可曾想过要照哪片波浪？“
小沙弥怔怔望着随水波晃动的月影。老禅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它遇见千重浪，却始终是圆满相。“
木桶提起时带起一串水珠，每颗水珠里都盛着小小的月亮。净尘忽然轻笑，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白鹭。满天月华里，他看见自己手中提着十万个月亮。
冬至那日，净尘扫雪时在梅树下拾到半块玉佩。晶莹剔透的玉身裹着冰凌，隐约可见“不归“二字。他呵气暖化冰霜，玉纹里竟渗出淡淡檀香。
老禅师接过残玉，在雪地上画出完整玉佩的形状。“四十年前，有位将军在此埋玉盟誓。“禅杖拨开积雪，露出下方青石上的刻痕——“归处“。
“后来呢？“
“后来他战死潼关，埋玉人做了比丘尼。“老禅师将残玉放回树根，“今日你拾得半块'不归'，待春来雪化时，自有人来寻'归处'。“
净尘将积雪堆成小塔，看斜阳把塔影拉得很长。暮色中仿佛听见金戈铁马声，转眼又被风雪吹散成梅香。
三年后的盂兰盆节，净尘在放生池边遇见个戴帷帽的妇人。她将半块玉佩系在荷花灯上，灯火明灭间，池底青石“归处“二字隐约可见。
“师父，这算遇见么？“
老禅师将新雕的玉蝉放在石上，“你看池中锦鲤。“
月光下，两尾红鲤绕着荷花灯游弋，玉佩在水面划出交错的涟漪。妇人离去时，山门铜环轻响，恰与放生池的涟漪同频。
“四十年前的金戈，遇见今日的梵钟。“老禅师指尖的玉蝉突然鸣叫，惊起满池星月。
某年春雨绵绵，净尘在碑亭避雨时，发现当年扫过的石阶裂缝里生出了青苔。蛛网早化作尘埃，却有新露在苔花上闪烁。
“师父，当年的梧桐叶...“
“正在云游僧的经文里做书签。“老禅师杖头新系的金铃叮咚，“你听这雨，可是那年叶上未干的晨露？“
净尘伸手接雨，掌心水珠里浮动着无数个晨昏。他突然明白，自己也是某片落叶上的露珠，正映照着某个扫叶人的眼眸。
十年后的某个雪夜，已成为住持的净尘给新入寺的小沙弥讲经。殿外红梅忽然簌簌落雪，他望见梅枝后转出个熟悉身影，杖头金铃缀满冰晶。
“师父！“
老禅师笑而不语，将半块暖玉放在经案上。殿外风雪呼啸，玉身渐渐凝出“归处“二字的水汽。净尘忽然听见四十年前的战马嘶鸣，混着今日的梵唱，在香炉青烟里化作莲花的形状。
小沙弥指着经卷问：“师父，何谓永恒？“
净尘望向殿外纷飞的大雪，某个扫落叶的清晨忽然落在掌心。“你此刻听见的雪声，正落在四十年前的玉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