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未散的清晨，古柏枝头的露水正坠向青石阶。年轻居士跪坐在蒲团上，衣襟被晨雾洇出深色痕迹，面前茶盏早已凉透。
“师父，弟子近日读《维摩诘经》，'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一句总在心头盘桓。“居士摩挲着腕间檀木佛珠，青灰僧袍随呼吸微微起伏，“昨夜诵经时忽觉惊心——这情爱之苦，莫不是比贪嗔痴更幽微的业障？“
老禅师将竹帚搁在石灯笼旁，枯枝般的手指拈起茶匙，慢悠悠刮去茶釜边缘的霜色茶沫。松枝在风炉里毕剥作响，水汽蒸腾间，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云外：“且说那日你在后山采药。“
居士怔了怔，忆起半月前背着竹篓攀岩的情景：“是，弟子为寻金线莲误入断崖，见一株七叶重楼生在绝壁石缝间。“
“当时如何？“
“心知此药难得，便解下腰带缚住老松，悬空去够。指尖刚触到叶片，忽闻脚下碎石簌簌而落...“
“彼时是进是退？“
居士额角渗出细汗：“进则可能坠崖，退则前功尽弃。弟子僵持半炷香光景，直到腰带将断方仓皇退回。“
老禅师往茶釜中添了捧雪水，看着青碧茶汤渐渐泛起鱼眼泡：“后来那株重楼呢？“
“三日后携绳再去，已遭野猴啃食殆尽。“
“且看这情爱。“老禅师将茶筅在盏中打出细密沫饽，“愈觉珍贵愈要攫取，愈要攫取愈生怖畏。你在半空进退维谷时，可曾细看那重楼？“
居士恍然：“当时满心满眼都是'要得到'，其实不曾看清花叶纹理。“
“着啊。“老禅师将茶盏推向弟子，“世人总说'爱之深，忧之切'，却不知这忧惧本是自心幻化的铁蒺藜。就像...“他忽然指向檐角铜铃，“听。“
山风掠过竹林，檐铃清响如碎玉。正当余音袅袅时，老禅师突然挥袖击打铃铛，刺耳噪音惊起满山寒鸦。
“方才可美？“
“风动铃响，自然天成。“
“现在如何？“
“人为造作，反失其韵。“
老禅师颌首而笑：“情爱本如风过铃，自在清越。偏要攥在手心摇晃，岂能不生刺耳之音？“他拾起案头经卷，指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几字，“当年法显大师西行求法，九死一生得到梵夹，却在渡恒河时甘愿舍弃经箱救落水孩童。你说他是不爱佛法么？“
居士望着茶汤里浮沉的茶末：“是爱到极处，方知执着反成枷锁。“
“善哉。“老禅师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倒出把菩提子，“数数看。“
弟子依言点数：“一百零八颗。“
“若每日想着'莫失莫忘'，时时检查数目。“老禅师突然将菩提子撒入香炉，“此刻如何？“
居士望着炉中明灭的火星：“本为计数修行，反成烦恼根源。“
暮鼓声自山下传来，惊破满庭寂静。老禅师用火钳拨弄炉灰，忽然问道：“可知怀让禅师如何点化马祖道一？“
“磨砖作镜。“
“正是。“老禅师将冷透的茶泼在石阶上，“世人总在情爱里求永恒，如同怀揣明镜却要凿壁偷光。你道那求不得苦，其实是错把倒影当真月。“
居士忽觉掌心刺痛，原是佛珠不知何时被捏断，菩提子正颗颗坠入尘埃。他望着满地滚动的念珠，想起昨夜梦中反复出现的故人笑靥——原来那令他辗转反侧的，从来不是月光本身，而是自己执意要掬月入怀的妄念。
山风穿堂而过，带着松针的清苦气息。最后一粒菩提子滚到老禅师脚边，被他轻轻踏住：“现在，可能饮下这盏冷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