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未散时，小沙弥净尘跪在蒲团前。竹帘外雨丝绵密，檐角铜铃在风里发出断续呜咽。他望着案头将熄的檀香，终于开口：“师父常说爱是信念，可弟子昨夜见山下妇人寻短见，她说若郎君当真爱她，怎会另娶他人？“
老禅师放下茶盏，青瓷碗底积着半轮茶月。茶烟袅袅间，他拾起案头经年未动的玉磬，轻敲三声。第一声惊起檐下白鹭，第二声震落菩提叶上露珠，第三声余韵未绝，恰有山泉穿石声自远峰传来。
“你且看这泉眼。“禅师指尖点向云深处，“它可需向山石证明自己清冽？可要向游鱼讨要澄澈的凭证？“净尘望着石阶上漫流的泉水，见其中漂浮的松针被托举着缓缓游走，忽而顿住：“若无人知晓泉水甘美...“
“便枯涸了么？“禅师截断话头，从袖中摸出枚青枣掷入泉中。涟漪荡开时，三尾红鲤跃出水面，衔走果实又潜入深处。“爱如这泉中倒影，你探手欲掬，它便碎在指间。若只是临水照影，反能见天地清明。“
净尘膝前的蒲团已洇出水痕。他想起去年深冬，师兄净空还俗那日，将珍藏多年的《妙法莲华经》埋在后山梅树下。经卷裹着素帕，帕角绣着“常乐“二字，笔迹分明是山下浣衣坊的哑女。
“可世人总要个凭证。“小沙弥攥紧僧袍，“就像佛前供花，总需见得花开才算诚心。“
禅师忽然起身，袈裟扫落案上几粒香灰。他推开经阁木窗，暮春的急雨挟着残花涌入禅房。有朵半萎的山茶正落在他掌心，殷红花瓣上犹带昨日艳色。
“此花生在绝壁七年，不曾开过。“禅师将残花置于经卷之上，“今晨却开在暴雨里。你说它是要向谁证明芳华？“净尘见那花瓣上密布虫噬的孔洞，在经文墨迹间竟显出别样风骨。
雨势渐收时，禅师带弟子登上观云台。西天晚霞如血，烧透半卷《金刚经》残页般的薄云。山下村落升起炊烟，与云霭纠缠成灰白色的结。
“二十年前，有位将军在此问禅。“禅师抚着石栏上刀痕，“他执意要老衲判定，发妻每日为他缝制的护身符里，究竟存着几分爱意。“
净尘瞥见石缝里卡着半枚生锈箭簇，在夕照里泛着暗红：“师父如何作答？“
“老衄问他，若今夜敌军破城，他是先护妻儿，还是先保兵符？“禅师拾起箭簇，任铁锈簌簌落进万丈深渊，“将军当即下山，七日后战死城门。他妻儿存活，却从此在佛前供了两盏长明灯。“
暮鼓响起时，净尘突然明白那对母子为何总在供灯后，要将灯油添得平满如镜。就像此刻晚风掠过灯台，两簇火苗始终保持着相同的倾斜角度。
“后来将军夫人说...“禅师声音混入渐起的松涛，“她缝护身符时，从未想过要缝进什么。就像松针落地时，不曾计算要铺多厚的毡毯。“
月出东山时，净尘在禅房见到那位常来送米的妇人。她正将新采的蕨菜摆在佛前，发间别着朵将谢的杜鹃。禅师破例留她饮茶，妇人却摇头：“当家的在渡口等星象，说今夜银河倒灌，能捞着好价钱。“
待脚步声消失在山道，禅师指着妇人留在门边的竹伞：“你看这伞骨，可像不像纠结的情丝？“净尘细看才发觉，十四根伞骨竟用三种颜色的丝线捆扎，接头处全藏在竹节凹陷里。
“她每日来回二十里山路，伞面补了七次。“禅师将伞收拢，露出手柄处刻的“同舟“二字，“却从不说等的是谁。“
更漏三响，净尘在藏经阁翻到半卷褪色的《维摩诘经》。夹页里掉出片枯荷，背面写着“不二“。他想起前日超度的女香客，棺木里放着三十六双未送出的布鞋，每双鞋底都纳着不同的经文。
晨钟撞破晓雾时，净尘终于跪在佛前。香炉里三柱线香将尽未尽，青烟笔直如禅师昨夜最后的开示：“爱如这烟痕，你见它向上，它便消散。若任其自在，反能触到梁柱。“
当他伸手欲扶正将倒的香灰，整座大殿忽然灌满山风。烟迹四散重组，竟在朝阳里现出半幅山水。檐角铜铃齐鸣，恍若当年将军妻子在灯下穿针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