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仓位于汲郡,大河之畔,距离平原郡六百多里,中间需要越过清河郡、武阳郡。
裴行俨及其麾下一团骑兵,自涿郡赶来,除了短暂歇息,基本算是日夜不休,早已疲惫不堪。
于是乎,在往西行进二十里,确认东莱骑兵没有衔尾跟随后,一行人便在道边寻了个驿站入住,权当休整。
驿长见得黑压压一群披甲骑兵,哪里敢怠慢,不等裴昇招呼,就迎了上来。
不过,此处驿站虽然比之昨夜那个破陋风雪驿站好上许多,但也只不过屋舍干净齐整一些,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
“无妨,吾等又不是什么骄兵,出征在外,幕天席地也是寻常。”裴行俨看着一脸苦涩的驿长,大手一挥,“你只需要送来热水,热饭,我等自在野外扎营。”
“至于驿站亭舍,收拾一间最好,最干净的,给我阿兄住!”
驿长忙不迭的点头,慌忙退下去张罗了。饶是如此,三百人的饭食也不是易事,整个驿站忙活了好半晌,连驿丁家眷和周近百姓都来帮忙,才勉强在日中之时,铺张完毕。
“这小驿,怎得这么简陋,这饭食岂是人吃的?”裴行俨看着案上摆着的一碗半黑不黄的脱粟饭,半块掉渣胡饼,以及一碗清淡的可以照人的所谓肉汤,分外不满,“我都不为难你们了,尔等居然还拿这些来敷衍我?”
说着,就大力一拍案面,将靠在墙角躬身候着的驿长,叫到身前。
“贵人息怒啊!这…这些,已经是我们驿站中最好的饭食了!贵人若是不信,尽可去后仓庖厨查看。”驿长慌忙解释,身体早被裴行俨的凶恶姿态,吓的抖如筛糠。
“怎么可能?我观你这驿站大小,至少是第三等驿。隋律规定,三等驿当配有驿夫十人,良马三十匹。”裴行俨冷笑着环指一圈,“你看看,非但人手不足,方才我入厅前,在马厩看了一眼,也只有两匹不堪驱使的老马。”
“说!是不是你私下克扣,中饱私囊?”
驿长已经被吓的站不住了,两腿一软,直接瘫在地上,嘴巴张了半天,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行俨见状自然以为他这幅模样正是被自己说中,无言以对。不由心中更加气恼,伸手就要将他擒捉,却在半途被此前一言不发的裴昇拦了下来。
“驿长,你且实话实说,究竟是何缘由。”裴昇踏前一步,蹲在驿长身前,轻声询问。
驿长吞了吞口水,见裴昇面容和善,不似裴行俨那般凶恶,踟蹰了好半天,才开口说话,“…贵人容禀,自二月征伐高句丽诏令一下,天下百万府兵尽数汇聚涿郡,于是驿道上往来官吏,比之日常增加数十倍不止。
除了这些官吏,还有诸多衣冠士子,不示劵牒,开口就要我们驿站供给。若是不给,便说我们是迟延他们北上投军,是破坏东征。我等哪里敢得罪,只能供给。如今已经十二月,整整十个月啊,我等驿站早被掏空了。”
他长叹一声,满脸艰涩的指着案席上的食物,“这些粟饭,胡饼,还是是我们这些人省下来留着过冬所用……贵人呐,我们哪里敢中饱私囊?”
裴昇打量着这个驿长补丁累补丁的衣裳,以及他那两颊凹陷,无半点肉的面容,心中已经信了大半,不过他还是继续发问。
“郡里、县里,没有给你们配粮补给吗?”
“唉,郡县…他们既要应付今岁上计赋税,又要为东征高句丽提供军需,哪里有闲心管我们死活。说起来,我这处驿站因为不是北上大道,还算好的,十个驿夫不过跑了四个,平日里还能勉强果腹度日。再往北,那些通往涿郡主路上的驿站,不知道多少已经人去楼空,荒废不堪了。”
驿长本不想说这些言语,生怕言多惹上灾祸,不过,面对着裴昇,他却不知不觉的全说了出来,或许是这些话早在他心中压抑许久,只不过等着有人来问罢了。
裴昇心中叹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按了按驿长肩膀,权当无声安慰。他站起身,对着裴行俨说道:“你们可有携带干粮?”
“有是有,不过……”
“那就吃自己的干粮,将这些食物还给他们。”
裴行俨有些不理解,这些驿夫不过黔首民庶罢了,而那三百骑兵却都是裴氏自小训练的家兵部曲。裴昇为何要委屈自己人,善待他们?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听从裴昇的话,径直出门,传令去了。
“多谢贵人!这真…真……”驿长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结局,想要致谢,却语无伦次起来。
“事情本该是如此,何需道谢。”裴昇看出了驿长心思,摇了摇头,转身便要出门。
然而却在将要踏出门口之时,又被身后驿长出言喊住。
“我看贵人行路方向乃是向西,敢问,是要去往何处?”
“黎阳。”
“既去黎阳,此地正好临近大河,贵人何不寻一渡口,改走水路?”
裴昇觉得有些奇怪,这个驿长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皱眉疑问道:“为何?”
“水路好走,陆路难行……”驿长低垂着头,嘟囔道:“贵人是个善心人,还是走水路好。”
驿长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直到几日后,裴昇方才明白,原来所谓的陆路难行,并不是指路上有什么盗匪骚扰,而是字面意义上的难行。
通往黎阳的驿道左右皆是高高低低的小山包,半化未化的雪覆盖在上面,将原本宽敞的驿道挤得没剩多少空间,歪歪扭扭,变成了一条狭路。
众人前行根本不像是在平原,倒仿佛是在走山道!
裴昇原以为这是周边郡县不积极清理冬日积雪所至,后来在一次实在被堵得无法行进,自己率众清理时候才发现。
掩盖在雪下的,竟然是一具具叠在一起的尸骸!
再回首看那一路行来连绵不绝的山包,裴昇只感到一阵晕眩,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这得是死了多少人啊!(注)
……
“阿俨,这诏书究竟是怎么来的?”
在即将抵达黎阳前,裴昇摸着怀中的那卷黄麻诏书,终于问出了这句在心中盘桓许久的话。
“自然是至尊属意,让中书舍人拟定,经由门下纳言复核无误,最后送达尚书省执行的。”裴行俨不明所以,呆呆的将圣旨下发的流程说了一遍。
“我是说那个杨…隋…陛下,为何要发这份诏书给我?”裴昇有些没好气的发问,经过这几日相处,他早发现自己这位从弟,离了战场之后,实则依旧是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年,为人做事都有些呆愣。
裴行俨沉默片刻,似在思索,半晌后摇了摇头,“个中缘由我也不知,只知道,这份诏书是从伯亲手交予我,然后让我无论如何要赶到平原救你。”
“从伯?是汝父德本公(裴仁基)?”
“不,是弘大从伯。”
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名字从裴行俨口中吐出。
裴世矩?
这位武能平定地方叛乱,智能离间突厥整合西域,甚至连征伐高句丽,也是由他挑起的,如今杨广身前最为得宠之人?
这位大隋的奸臣、大唐的忠臣?
裴昇用力的在脑海中翻找自己和这位裴氏从叔的往昔记忆,结果却是渺渺。旋即,他又认真回想起自己被秦琼一路押送的过程,点点滴滴,事无巨细。
暗中飞来的解锁钥匙,驿站内怪异提醒的老头,不早不晚刚刚好抵达的裴行俨。
这些都是裴世矩暗中安排的?
难道将自己当成棋子,落在天下棋局上的人,就是他吗?
那他让自己做这个督粮大使,让自己来黎阳,又是存了何种心思?何种目的?
……
注:秋,七月,发江、淮以南民夫及船运黎阳及洛口诸仓米至涿郡,舳舻相次千馀里,载兵甲及攻取之具,往还在道常数十万人,填咽于道,昼夜不绝,死者相枕,臭秽盈路,天下骚动。——《资治通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