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俨…?”
裴昇迟疑出声,好不容易才将眼前顶盔披甲的少年,与自己记忆对应起来,“你怎么会来此地?你不该在涿郡,在从父的身边吗?”
“我乃是为阿兄而来!”
听到裴昇询问,裴行俨收起了自己垂泫欲泣的姿态,恶狠狠的盯向了周绍范,“方才就是汝要杀我家阿兄?”
周绍范平白被扣上了这么一顶大黑锅,都快要哭了,奈何今夜之事,他即便不是主谋,也被拖下水当了个同谋。面对裴行俨的问话,只得一声长叹,无言以对。
“他姓周,地上那个才是姓来的正主呢!”裴昇倒是对周绍范没什么怨怼之心,出言将裴行俨的火气引向了来渊。
“原来是你!?”裴行俨上下打量着狼狈不堪的来渊,脸上露出了轻蔑的冷笑,“姓来?不过江南一破落户。”
“嗬嗬,好啊好啊,又来一个裴氏子。今夜算你们裴氏势大,我打不过,你们要走便走吧!我东莱大营拦不住,也不敢拦!”面对着居高临下的裴行俭,来渊梗着脖子想要说些硬话,却终究服了软。
听到来渊这等言语,周遭来援的平原子弟,顿时大声欢呼起来,窦建德和刘霸道也齐齐舒气,事情终于算完了,要是再起波澜,自己这小心脏都要撑不住了。
众人之间,却有几人神色并不见缓。
“裴君三思,切莫冲动,你今夜一走,明日消息传出,便是河东裴氏与整个朝廷为敌了。”周绍范忽的策马上前,靠近裴昇身边,压低了声音,恳切劝说道:“这些年死在谋逆罪名上的,不乏大家世族,更有宇文弼、贺若弼、高颎这等曾经权倾朝野的大人物……须知道,那位至尊的剑下,可不管你姓什么!”
裴昇眼眸一缩,有些诧异的看着周绍范,他原以为周绍范和来渊乃是一丘之貉,现在听来,言语中倒有几分真心。
周绍范当然是真心的!
方才那一阵的失神可不是在白白发呆,他已经想明白了,且不说来渊背后站着的到底是不是那位至尊,但是这等脏事沾手了就洗不掉。自己虽然被裹挟卷入,但还好事态尚且不严重。
为今之计,汝南周家要想抽身而出,就只有让裴昇安全抵达东莱,交于来护儿手上。届时不管什么天大的阴谋腌臜,让他们来家自己去折腾,都与自己周家无关了。
但若是裴昇今夜走了,一旦发生什么不测,自家头上的屎盆子,就再也摘不下了。
谁知道来渊还有没有埋伏着后手!
想到这里,周绍范脸上神情愈发恳切起来。
裴昇也在思索,他倒不在意什么家族不家族的,裴氏不裴氏的,毕竟刚刚穿越来没几日,就算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对这个裴氏也无甚感情。
他想的是现在一征高句丽还没开始,隋朝死而不僵,在这个时间点与隋朝作对,怕是讨不了好。
俗话说出头的橼子先烂,朱八一那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可是造反的至理名言。隋朝真正崩盘,开启乱世,还得等到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以后,亦即是大业十年。那时候,天下才是生机勃勃,万物竞发,所谓的三十六道烟尘,七十二路反王,举目便是。
君不见,李渊可是硬生生猫到了大业十三年,直到太原入手,才起兵争霸。
自己现在一无兵马、二无地盘,只有一个世族子弟的身份。必须趁着这段时间,进入隋朝官场,尽可能的获得权势,扒大隋墙角,积蓄资源和力量。
如此,才能在未来的乱世之中,占得一席之地。
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背后谋算自己,若是去了东莱大营,被来护儿一刀砍了,那岂不是白穿越了?
裴昇越想越头疼,捏了捏眉角,忽然心中一动,看向裴行俨,“阿俨,你此来究竟为何?”
裴行俨正策马绕着来渊转圈,每转一圈,来渊的面色就更白一分。此刻听到裴昇询问,才恍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份黄麻诏书,高举于半空之中。
“圣上有旨!除原漳南县尉裴昇为督粮大使,即刻奔赴汲郡黎阳仓,不得耽搁延误。”
此言一出,周绍范率先大大松了一口气,感叹烫手山芋终于丢出去了,但是很快他就皱起了眉头,死死盯向了来渊。却见来渊本就苍白的脸已经变得如死人一般,无半点颜色。
周遭的平原子弟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的有点懵。刘霸道迟疑出声询问道:“也就说裴郎君非但没罪,皇帝老儿还要升他的官?原先的通缉就不算了?”
裴行俨撇了撇嘴,不以为然的回道:“私放一囚,算得什么罪!什么明文通缉,官府捉拿,不过是有奸人从中作梗。如今陛下已然查清真相,自然要还我阿兄清白。这督粮大使,也非慰劳,而是我阿兄任内辛劳,应当应得的!”
说罢,就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将圣旨诏书递给了裴昇。
裴昇终于轻吐一口气,却并不看那诏书,而是径直下马,对着刘霸道以及他身后平原子弟,认真拱手行礼,“今夜幸得刘兄领众兄弟来救,若无你们,我裴昇早成了九幽冤魂。”
刘霸道见裴昇这么郑重其事,满心都是欢喜,面色涨红,忙不迭的还礼,却又忽然想起自己端坐马上,实在不敬,便又要着急下马。
局促姿态,顿时惹来几声哄笑。
裴昇伸手按住刘霸道,微笑摇头,他抬眼看了看天空,这么折腾了一晚上,天色已经渐亮,东边几丝鱼肚白已然泛起。
“此地距离平原郡城不远,劫后余生之人本该宴请众兄弟,以示谢意。奈何朝廷诏书在此,要我即刻赴命。大家活命之恩,只能待我他日回平原之时,再一一谢过。”
“裴郎君言重了,今夜之事算得什么,根本不及你往日对我们的半点恩义!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是吧!?”
“是耶,是耶。为了裴郎君,赴汤蹈火,又何妨!”
平原子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大声鼓噪起来,除了高兴,再无其他情绪。
见安抚好了平原子弟,裴昇又把目光转向窦建德。
窦建德何等人,未等裴昇过来,早已经下了马。两人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相似笑容,只是一个憨厚如老农,一个和煦如春风。接着更是不约而同的伸出手,两双大手瞬间便紧紧握在了一起。
“窦兄不远千里来援,真真是仁义无双!”
“若不是为了我那兄弟孙安祖,裴郎君何至于身陷囹圄。要说仁义,君才可称仁义无双。”
“哈哈,今日一见窦兄,便觉心中欢喜,果然是同道之人。真想与窦兄痛饮三百杯,才算畅快!”
“我又何尝不是!可惜,可惜!”窦建德摇头叹息不止,却又忽的压低声音,“既然裴兄已得赦免,我那孙兄弟是不是也……”
裴昇没有答话,只是紧了紧握住的手。
窦建德脸上露出黯然,“唉,是我想多了,且能相同而论……”
“莫急。窦兄莫急。”裴昇靠近窦建德,在其耳边细语道:“若是你信得过我,且等来年我回转平原,届时,我自然会给孙兄弟一个出路,也给你一个出路……”
窦建德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他看着裴昇,眼底都是浓浓的难以置信。
不过,他早在人海浮沉中,炼出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思,强忍住心中沸腾,神色不变。却也学着裴昇一样手上用力,不知道是否算成应允。
接下来,便轮到了最为重要之人。
“秦兄!”裴昇走到秦琼马前,向他伸出了手,“跟我走吧!”
他没有说什么理由,只是这么发出了邀请,一如之前在河畔,邀请秦琼并肩冲锋。
秦琼默默的看着裴昇的手,沉默着,半晌之后,才缓缓摇头,他丢下手中长槊,看着这根主人早已经死在他手中的长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裴…兄!我不能走,我必须回东莱。”
秦琼也没有说什么理由,只是看着裴昇,眼神暗淡却坚定。
裴昇愣住了,他知道若是秦琼就这么回去东莱,等待他的必然是问罪,甚至可能丢了性命。
两人对视的目光里,似乎有许多东西在闪动。裴昇忽然明白了,秦琼自然也知道回去的下场,但是,他就是要回去。
因为,这就是他,秦琼秦叔宝。
裴昇没有再说什么,他看向了周绍范,周绍范会意,微微点头。
自此,这场一波何止三折的纷乱夜晚,终于落下帷幕。
恰在此时,天色也亮,一轮红日喷薄跃出东方,哪里还有半点昨夜的嚣狂风雪。
在临走之前,裴昇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满脸怨毒的来渊,他心中明白,事情永没有结束,甚至只算是开端。
不知道多少的风雪,还在前路等着自己。
……
秦琼看着眼前的裴昇投入朝阳,走向黎明。
身后传来来渊的嘶吼,片刻后,他便被几人压在了冰冷的雪地上,卸了甲,缴了械。但是他心中没有半点后悔,只是闭上眼睛,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许多年后,总有子嗣询问秦琼为何那夜不直接答应跟裴昇走,平白失去了从龙第一人的名号。甚至有人好奇,若是那夜秦琼没有选择和裴昇并肩作战,而是继续与其交手。
那么会是谁胜谁负,往后的历史会被改变吗?一统天下的,还会是太祖裴昇吗?
面对着这些问题,秦琼总是微笑着摇头,并不回答。
或许也不需要答案,毕竟此时的他已经是堂堂的上柱国,大将军,翼国公,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世人皆知的太祖裴昇麾下第一战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