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琼忽然扬起了头，默默看着夜空。
风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是夜色却越发的昏沉，黎明未至，时辰将近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摇曳的火光将裴昇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正独自向着东莱骑兵发起冲锋。
无甲无兵，白衣临阵。
“虽千万人吾往矣！”
秦琼想起了孟子中的这句话，一股强烈的气息，从心底冲了出来。某些固执在他心中的东西，开始松动。
来护儿真的会为了诛杀裴昇，连我的命也舍了吗？
他向来慷慨阔达，怎么会是那种不择手段的阴暗之辈？莫不真如裴昇所言，是来渊假借其父名号？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轻易抛却性命，真就是大大的愚忠，真真的蠢人了。
‘吾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百万众若我何？’
他想起裴昇抛下的这句豪言，默默咀嚼，却又感到一阵好笑，你裴昇眼下连马都没有，哪来的弓矢，自己手中也没有长槊，还百万众？真是大言不惭！
但是，很快，这丝笑意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转而是一种睥睨天下的豪气，在心间激荡。
秦琼不肯承认，他已经被裴昇的这句话和那声邀请所打动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秦琼的心意，胯下瘦马打了个响鼻，开始原地踏步，一副着急模样。
“你也舍不得这个狂傲自大的裴氏子吗？”秦琼拍了拍瘦马的头，轻轻吐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感慨，但俨然是下定了决心，“那就追上他吧！”
瘦马一声欢畅长嘶，如离弦的箭般射出，不过几步，就冲过了裴昇。
呼啸的风声中，只留下了简短一句，“我先去也！”
裴昇一楞，旋即摇头失笑，你还真是傲娇啊！
秦琼的冲锋已经引来了骑兵们的察觉，然而事起肘腋之间，这些骑兵完全没有想到，被自己围困且手无寸铁，如待宰羔羊的两人居然敢发起冲锋。
更为致命的是，这些骑兵自己此刻也正列阵完毕，在将将发起冲锋的时候，根本转身不及，居然就这么让秦琼单骑冲入了敌阵之中。
混乱，以秦琼为花蕊开始绽放。
身处中军，正发号施令，指挥麾下骑兵冲杀平原子弟的来渊，惊疑的勒马回身，口中急切大喝，“发生什么事了！镇定，镇定！”
“校尉，后阵出现敌军！”一名队正眯眼探看，旋即回答。
“胡言乱语，吾军身后乃是河流，若有敌军渡河包抄而来，必有动静！怎得无人发现？”来渊破口斥责，哪里肯信。
“真的！不过好似就一人！”夜色浓浓，本就看不清晰的队正，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循着阵中呼声，看出了端倪，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校尉，是秦琼！”
“秦琼？”来渊差点咬碎了牙，“他怎么敢！好啊，我早就察觉其人心怀不轨，现在看来果然是裴昇同党！逆贼！都是逆贼！快，让众将士回身，将这逆贼擒杀！”
“这……”身边队正语塞，看了一眼已经列阵完毕的骑兵们，想要出声劝阻来渊，却又被其人狰狞的面色吓回，只得泱泱的去传令。
要知道，这本就是在深夜之中，能够谨听号令，列成阵势，已经足够艰难。这还是依仗着这只骑兵团乃是来护儿麾下数一数二的精锐，才能完成。
如今前后相反的号令，顿时引起了巨大的骚动。
有的慌忙拨转马头，有的在原地不知所措，早先布成的严谨阵势，立即宣告崩散。
真如无头苍蝇，吵吵乱乱。
而秦琼却依仗自己马快，在众人之中，左右驰骋穿梭，如搅动旋涡一般，将混乱越卷越大。
“校尉，请速速起号整队，不然我军阵势，怕是要散！”眼看着局势急转直下，几乎崩盘，几名队正赶到来渊身边，着急进言相劝。
“你们乃是百战精兵，怎么会这么轻易就乱？只是秦琼一人！只是他一人！难道你们三百人都不如他一人！？”来渊怒气勃发，指着这些队正大声斥责。
“何止他一人，还有个裴昇！”
一名队正撇了撇嘴，不服气的顶了一句。自家这东莱骑兵的确是百战精兵，可是那是在来护儿的指挥下啊。你来渊什么能力，若不是你胡乱下令，局面怎么会演变至此？你以为自己平时摆出一副沉稳模样，不苟言笑，就是名将了？
呸！
来渊被噎得一顿，马上怒气更盛，挥手连连，“管他一人还是两人，秦琼还是裴昇，杀了，全部都给我杀了！”
几名队正纷纷无语，眼下这局势，还想着杀他们呢？
他们不管来渊，又把眼睛看向另一位可以做主之人，副校尉周绍范。然而，看见的只是这位周少君脸上浓郁的茫然。
完了。
简单两个字，齐齐闪过这些队正脑海。
……
混乱的军阵之中，裴昇瞅准了一名策马原地盘旋，前后失距，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骑兵。借着人声喧哗，悄悄的摸近他的身边。随即纵身一跃，一把将那骑兵拉下马来。
不等那骑兵反抗，只是一拳，沙包一样大的拳头就打在了他的胸口。连秦琼都甘落下风的怪力，顷刻间就要了此人性命，旋即，裴昇翻身上马。
只是短短几个眨眼，快得就连战马也没有察觉自己换了主人。
裴昇手往马鞍得胜勾一摸，居然摸了个空。他鄙夷的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骑兵，不会马槊，也好意思自称精锐铁骑？
幸好，在马鞍另外一边还挂着一副弓箭。裴昇取在手中，目光往前一扫，黑压压的人影摇晃，根本找不到来渊这个始作俑者。
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挺直上身，挽弓搭箭。前手如推泰山，后手如握虎尾，慢开弓，紧放箭。
“嗖！”
箭鸣从秦琼身边急速穿过，准确的命中了他身前不远处的一名骑兵，鲜血像鲜花一样，在他喉咙处绽放。
秦琼眼眸一缩，有些不忍的偏开头，无论如何，这些毕竟都曾是他的袍泽啊！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在第一声箭鸣之后，连绵不断的啸声在秦琼身边掠过，仿佛乳鸟归巢一般，每一枚箭矢都准确的寻找了自己的归宿。
“还愣着干嘛！？往东走，我看到我平原子弟了！”
裴昇的声音，惊醒了秦琼，他反手一挥，不知道从哪里夺来的长槊，携风带雷，向一名伺机偷袭的骑兵狠狠拍去。
槊杆砸在甲胄上面，闷响声如同擂鼓！
“走！”
瘦马跃出，长槊左右盘旋，如同花蕊在春风中摇摆。箭矢如流星破空，刺出鲜血流淌，如同花瓣沾染颜色。
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一人舞槊，一人放箭。竟然真如裴昇所言，无人能挡，所向披靡。
抱着决意发起冲锋的窦建德已经看呆了，敌军骑兵完全没有在意他们这些人，反而是纷纷掉转马头，加入了对秦琼和裴昇的围杀之中。
“这两人简直就是天上魔主，根本不似凡人！”刘黑闼伸长脖子，忍着身上疼痛，看着阵中厮杀的两人，摇头惊叹。周遭的人也纷纷咂舌，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冲锋，两人对三百人。
“那可是我们平原裴三郎！”身边一名平原子弟，拍着胸脯，与有荣焉。
“窦兄，现在该怎么办？”刘霸道回过神，艰涩发问。
“当然是趁此良机，里应外合，替裴郎君打开道路了！”窦建德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情绪，他明白刘霸道的言外之意，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只怕这两个鬼神，自己就要冲出敌阵了。
那么到时候，他们这两个跨越千百里，星夜来救裴昇的义士，就落不到半点好处了。届时，别说郡间声名，裴氏人情，所有一切都将被秦裴二人这等骇人听闻的事迹所掩盖，从而不值一提了！
刘霸道转瞬间也明白了窦建德的意思，两人眼神交汇，齐齐扬鞭，策马向前。
……
“校尉，那处有兵马正在厮杀！”
无需手下人提醒，面色稚嫩，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校尉早已经发现了那汹涌的嘶吼，以及漫天的火光。
他眉头高蹙，心中愤恨难耐。没想到，自己昼夜不停，从涿郡紧赶慢赶而来，结果还是晚来一步。
他捏着手中马鞭，狠狠的挤出了一句话来，混在风中，像刀锋一样冷。
“如此大阵仗，好你个来护儿，看来你是真心要和我们裴氏作对！若是我家阿兄出了什么差错，我裴行俨定要你这老匹夫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