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雪却开始大了。
张十二站在屋顶,抬头看着雪花飘落,一朵朵轻轻掉在她的脸上,像是要把冰冷渗入,重新冻结她那颗有了裂缝的心。
此时,已经过了丑时。
偌大的卫县,安静的好像死了一样。
张十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离开卫县,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对裴昇下死手。
她只是沿着屋顶默默的走,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一圈一圈,一遍一遍,动作轻如鸿毛,声音汇入雪中,没有人能发现她,就好似她从来不存在一样。
直到最后,她停了下来,眼前是未熄的火焰,耳边却仿佛再度响起了裴昇那句轻描淡写的回答。
“为了百姓,真的值得吗?”
她静静看着火焰,眼里似乎藏着很多东西,许久之后,才叹息。
“你会是那团点燃天下的火吗?抑或是,又一个欺骗我的人?”
……
李密沉默不语,背后那个替他遮蔽了一夜风雪的破屋,正在汹汹燃烧,逐渐被火焰吞没。
“李公,该启程了……”
房彦藻侧身来言,但是看到李密这幅神色之后,又忍不住发问,“李公,难道你心中还有什么疑虑未消?是关于裴氏小儿?”
李密抬头看向东方,没有红日耀眼,只有一团模糊光斑躲在厚厚云层后面。
他叹了口气,“已经将近辰时,暗使还未回来答复。恐怕,刺杀已经失败。”
“这!”房彦藻悚然一震,很难相信,“主公麾下暗使,自小调教,精通各种杀人术,怎会失手?”
“为何不会?天底下本就没有什么不可能之事!”李密挥袖,猎猎生风,“我还是低估那个裴氏小儿了。”
“那接下来又该如何对付他?主公麾下其他暗使都在长安,现在调来还得等待不少时日……”房彦藻神情凝重,“总不能就这样任由他肆意妄为吧?黎阳仓存粮可是事关杨公大业的!”
“那就只能用最后手段了。”李密淡淡言语,背后火焰已经愈发张狂,渐有撩天之势。
……
翌日,只是天色初明,裴昇就喊来了裴行俨。
“阿俨,我有要事让你去做……嘶,你这是怎么了?”
裴昇话没说完,就是一声冷气倒吸,眼前的裴行俨垂着眼皮,带着两个大黑眼圈,时不时打个哈欠,若不是知晓裴行俨向来作风正派,裴昇还以为他是连夜磕了十斤五石散呢!
“我没事,阿兄你有事尽管吩咐。”裴行俨强打精神,却始终萎靡不振。
“罢了罢了,我换人去吧。”
“不必,我没事。阿兄你有事尽管吩咐。”
裴昇怀疑的看了一眼裴行俨,终究还是开口,“昨夜子时后,那个黑袍刺客曾来过……”
“什么,那个不男不女之人又出现了?他人呢?在哪里!?”仿佛被闪电击中一样,裴行俨直接蹦了起来,原本萎靡的精神,瞬间亢奋。
“我……你,你果真有些不对劲!”裴昇捏着下巴,眼中怀疑更浓。
“阿兄你干嘛!我没有!”裴行俨努力挽尊,“我是担心此人又对阿兄下手,啊,对了,阿兄,你可有受伤?”话音未落,伸着手就往裴昇身上摸去。
裴昇一把拍掉裴行俨摸来的手,没好气的说道:“真有事,我还能这么正常的站在你面前?”
裴行俨摸了摸脑壳,露出不好意思的笑。
“真不知道你着了什么魔怔。”裴昇收回打量目光,转而变得严肃起来,“昨夜那刺客对我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细细琢磨,他的言外之意,应当是针对我的下一次攻击马上就要来了。”
“下一次攻击?又是刺杀吗?”
“应该不是。刺杀已经失败,我猜测他们要使其他手段了。”
“什么手段?”
“这正是我早早喊你来的缘由,你马上启程去黎阳仓,告诉徐世绩他们,恐怕近日就会有官兵前来围剿他们,让他们见机行事,若是事不可为,马上弃仓离开!”
“喏!”裴行俨慨然称是,不过精神还是有点不济的模样。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近来辛苦,等这番事情了结后,阿兄带你去散散心,可好?”裴昇见状,温言安抚。
“……哦。”裴行俨看着裴昇关切眼神,动了动嘴唇,只得小声答应,将心中话咽了回去。他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启齿,难道要告诉裴昇,自己少男的情窦,在昨夜瞬间绽开,又瞬间凋谢?
唉,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人,明明容颜娇媚似花,偏偏声音干枯如柴,看着似女郎,内里分明是男子……
裴行俨忽然打了个冷颤,难道说自己可能喜欢上了男人,可能是个龙阳癖?
他不敢再多想,抱着头急急夺门而出。
看着裴行俨离去的身影,裴昇无奈摇头,可是他眉头刚刚松开,却又皱了起来。只听得一个亲卫匆匆赶来,凑近禀报:“少君,昨夜大门前从天而降那个昏迷之人,醒来了。他想见少君。”
“敦煌张氏吗?”裴昇这才想起自己居然把这茬给忘了,急忙起身。
“走,带我去见他。”
……
“裴少君安好……”
见得裴昇前来,半躺在软榻上的张公瑾急忙想要起身施礼,却被裴昇抢先一步,按回榻上。
“未想到却是这般情形下,拜见裴少君。”张公瑾扶额,神情俱是无奈。
“张君身体无恙便好。”裴昇在榻边寻了个位置坐下,好奇的指向张公瑾头上裹得严严实实的麻布,“只不过,张君是如何弄成这幅模样的?”
张公瑾一声长叹,倒是毫不隐瞒的将自己见到房彦藻出府,认出其人,随后暗中跟随至城外荒郊破屋之事,一五一十道出。
“彼时,我不过是好奇本该在梁郡为官的房孝朗,为何会出现在卫县,所以才跟了上去。谁知道,就在我决定回返之时,就……就被人打晕了,等我再醒来,已经置身于此处了。”张公瑾脸上惭色愈浓,简直要提袖捂脸了。
裴昇扫了张公瑾一眼,“张君只认出了房彦藻?”
“除了房孝朗,还有谁?”张公瑾瞪大了眼睛,一脸不解。
裴昇弹了弹手指,压下心中怀疑,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说起了其他事来。
“张君此行见我所为何事?我可见你带着三张请帖,分别是我发给清河崔氏、清河张氏、清河房氏的。我怎么不记得,有发请帖给你们敦煌张氏?”
“少君容禀,我此行正是代表清河三氏前来。”
“嗯?”裴昇不置可否,只是点头,示意张公瑾继续说下去。
“据我所知,裴少君擒捉张虔仲和申、杜、戴三氏已经十日有余。不知道黎阳仓被这些恶贼挪用的百万石粮食,是否已经全部追缴?”
裴昇盯着张公瑾,缓缓摇头,“张氏追缴十万石,魏郡三氏追缴二十万石,迄今为止,只有三十万石。”
张公瑾闻言之后,却点起了头,“也就是说,还差七十万石。我此行正是代表河北诸氏,替裴少君凑齐这丢失的百万石粮食。”
张公瑾特意在丢失二字上用力,随即,恳切拱手,“只求裴少君就此罢手,莫要再继续牵连其他。”
裴昇眼睛一眯,“你们替我凑粮?看来你们粮食还真多啊。”
张公瑾一见裴昇这幅神情,瞬间联想起此人就是黎阳仓放粮的真正主谋,哪里还不知道裴昇此时心中所思所想。急忙翻身而起,顾不得头昏脑涨,解释道:“并非只是清河三氏,而是河北诸氏,合起来拢共二十多家,一起凑的!”
“我等此番,也是基本将多年积蓄掏空了。少君你莫多想,我等虽是世族,但是像张虔仲这等取民骨髓,也是罕见的。并非家家作恶,人人奢靡。”
裴昇心中一跳,一股奇怪的感情瞬间涌了上来,尽管张公瑾所言乃是他所求的结果,但是他却开始深深疑虑,事情太过顺利了吧?河北诸氏怎么突然就妥协了?
他们不应该袖手旁观到局势分明后,才会下场押注的吗?
自己分明还没有进行下一步手段,难道张虔仲和魏郡三氏,这区区四只小鸡,就把他们这些大猴给吓住了?
这不合理!
定是在幕后,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又有什么事情发生!才导致河北世族对自己妥协。
亦或者,这事背后暗藏玄机,是某个针对自己的圈套?
裴昇越想越多,心中也越乱。以前看史书,总觉得那些顶级谋臣所谓的定策布局,一步一算,都是后人夸大。现如今自己入了棋局,才发现原来迷雾重重,难识庐山真面目。
一个脑子真不够用,唉,自己身边要是也有个顶级谋臣协助参谋,就好了。
眼见裴昇陷入沉思,另一边的张公瑾神情愈发诚恳起来。
好半晌,各种利弊得失分析了一遍后,裴昇终究得出了这件事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的结论,于是乎,他只能不动声色的缓缓点头。
张公瑾见状不由欣喜,显然是松了一口气,他对着裴昇再度拱了拱手。
“少君既然答应,那么你我就算定下了君子之约了。不过,有一事需要先和少君解释。因为河北诸郡范围过大,若是将七十万石粮食先集中于卫县,难免劳民伤财,耗费时间。这等事做来,就是我们肯,想必少君也不答应。所以,我们准备诸郡各选一个靠近永济渠的城镇,将粮食集中于斯。诸如魏郡洹水县、汲郡内黄县、武阳郡贵乡县、清河郡临清县等等。”
张公瑾伸手在虚空画出一条弯曲线条,“待得少君督粮北上时候,再沿途收取各郡粮食。少君,你意下如何?”
“甚好,甚是妥当。”裴昇点了点头,对方安排的如此完备,自己哪有什么理由反对,只得赞许。
“既如此,那在下此行任务便告完成,就此告辞。”张公瑾见裴昇同意,挣扎着便要下榻,奈何脑震荡还未消退,伸出去勾靴子的脚划动了半天,都摸不到地面靴子。
“张君再急,也不差这点时间。你还是先在我处修养,等你头晕好了再说吧。”裴昇急忙将张公瑾按回软榻,顺便替他盖上被子,掖好被角。
做好一切,裴昇转身要走,却又突然回身问了一句,“河北诸多世族,为何挑你这个祖上凉州人士,中途才迁到魏郡之人?总不能是那群老头欺负你年幼吧?”
张公瑾看着说话老气横秋,实则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裴昇,无奈而笑,“还能为何,只是因为我姓张。尽管和汲郡张氏、清河张氏都无甚关系,但,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张来。河北一地,够得上分量的张氏,就只有我家了。于是乎,舍我其谁?”
于是乎,裴昇再度转身要走,不过,却再一次停住脚步。
只是,这回换他被张公瑾给喊住了。
“我有一至交好友,昨夜同我一起来府前拜谒。不知他现在何处?能否劳烦少君将他唤来,与我一处?”
“什么同行之人?我不知道啊?”裴昇瞪大了眼睛,满脸诧异。
“啊?”张公瑾也瞪大了眼睛,满脸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