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君,我们来了。”
随着这声呼喊,一阵喧动过后,裴昇身前垒起了数层甲胄人墙。一柄柄长弓次第拉开,雪亮的箭头,齐齐指向屋顶黑袍人,只等着一声令下。
裴昇揉了揉耳朵,试图减缓耳鸣,忽然感觉身上有些异样,他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只披了半片甲,匆忙之间,另外半片却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这算是丢盔弃甲吗?
裴昇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径直将另外半片甲给扯了下来,只剩一身素白单衣,于寒夜火畔,肃然而立。
一黑一白。
一上一下。
一高一矮。
无声对峙。
黑袍人静静的看着裴昇。
她的眼睛很深,似乎藏着很多东西。
“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值得吗?”干枯声音好似两块老树皮在摩擦一样,诡异的渗人。
裴行俨机警的四处探望,试图寻找声音来源,不多时,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向屋顶黑袍人,脸上那几丝莫名殷红瞬间消退,变得惨白起来。
“你…这声音…竟然是男的……”
颠来倒去,不成句子的言语,根本不合时宜,裴昇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了这个弟弟一眼,随即,一把按住裴行俨肩膀,慨然上前。
裴昇静静的看着黑袍人,他听懂了黑袍人在问什么。
他的眼波云浅,没有藏着什么东西,只是简单一句回复。
“值得。”
黑袍人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深深的看了一眼裴昇,而后轻巧一跃,像似风吹走一样,融入了夜色之中,不留半点痕迹。
“少君?”
周遭护卫出声询问,他们手中弓矢早已经蓄势待发很久,此刻更是集中指向了黑袍人消失的位置。
裴昇默默摇头,没有下令发箭,更没有下令追击。
便是向来最为冲动的裴行俨,此刻也没有出声,只是低垂着头,露出了裴昇从未见过的奇怪模样。
“刺客应该不会再来了,你们各司其职吧,该当值的当值,该休息的去休息。”
“少君,那这火?”
裴昇看着身前这处已经无可救药的大火,汹汹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庞。
“将周遭墙壁推倒,防止火势蔓延。”
“至于这处厢房,让它烧吧。”
……
夜深人静。
喧腾了一晚上的动静渐渐归于平静,唯有那处被点燃的厢房,还继续蒸腾着火焰,时不时传出几声木头断裂的响声。穿梭在寒夜里,有几分像军营里的金柝声。
裴昇已经重新换了一处住所,反正偌大张府,类似这样的小院落,数不胜数。
只是他并没有上榻休息,而是披着毡毛披风,独自坐在院子里。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裴昇忽然吟诗,罢了,却又摇头,“可惜此时无月,此地无桐,只有一幽人,隐匿风中,不知何去何从。”
“既然来了,何苦继续置身高处?若是想要继续杀我裴昇,尽可出手。若不是来杀我的,何妨下来一叙。”
声音渺渺,如泥牛入海。
裴昇颇有些皱眉,难道自己猜错了?那自己刚刚所作所为,装出来的姿态岂不是抛媚眼给瞎子看,白费了?
不过,还好周遭没有其他人,若是阿俨在,怕是要被他笑话好几年哩。
裴昇情不自已的挠了挠头,脸有些红,原先摆出来的那股胸有成竹,指点江山的神色,顿时宣告失败。
但,也恰恰是在这时候,忽然传来衣袂翻飞的声音。
一股熟悉淡香出现在裴昇身后,同时还有一道尖锐寒冷之气,抵住后心。
“你怎么知道,我会再来?”
还是干枯声音。
“因为我认得你这把声音。”裴昇丝毫没有惊恐,也没有回头,仿佛背后的黑袍人和他手中兵刃,都没有存在,“平原驿站,那个告知我后院有马的苍老驿夫,是你装扮的吧!”
“是。”稍稍沉默之后,身后传来回答。
“平原驿站,丢给我解锁钥匙的是你吗?”裴昇继续发问。
“不是。”这次回答的很快。
然后,轮到裴昇沉默了,他思索半晌才开口,问道:“平原驿站里,你是要救我,还是想害我?”
“害你。”没有犹豫。
“那夜在屋顶窥视我,为何没有动手?”裴昇好似有许多问题,问个不完。
“寻不到好时机……你们兄弟两人同在,我没有十成把握。”
“那今夜为何出手,今夜明明我人手更多,你成功的可能性更小。”
“………”黑袍人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裴昇明白了这个沉默的含义,没有追问。
片刻后,倒是黑袍人率先开口,他将手中短剑往前,锐利的剑尖,轻易刺破了裴昇身上袍服,冷幽幽的顶在肌肤上。
一滴鲜血慢慢渗出,随着剑刃,轻轻滚落。
“你不怕我杀了你?”
裴昇强忍着背上微微刺痛,却又带着些许瘙痒的感觉,摆出一副无畏姿态,“为何要怕?君下若是真心要杀我,今夜何必先去杀张虔仲,等到我们警觉之后,再放火,再出现?你完全可以先来暗杀毫无所觉的我,若是不成,也可以放火烧我,不是吗?”
“君下这番作为,哪里像是要杀我的模样。分明是在故意打草惊蛇,让我察觉。”
一言已毕,背心的剑锋终究缓缓收回。
裴昇忍不住心中松了一口气,嘴炮成功!
他慢慢转身,嘴角渐渐勾起那抹窦建德以及徐世绩都很熟悉的笑容,“所以,君下,究竟是何人?是男,是女?姓聂还是姓……”
然而话音未落,黑袍人刚刚收回的短剑,径直朝着裴昇眼睛捅了过来。
裴昇来不及惊骇和疑问,上身急速后仰,与此同时,右手往后一捞,不偏不倚,正好将斜靠在石凳旁的环刀,抓个正着。
幸亏我留了一手。
心念一闪即逝,却根本不容裴昇分神。
眼见得自己出其不意的一剑,被裴昇躲过,黑袍人手腕轻轻一抖,剑光闪烁,手中好似开起一朵白色莲花,又好似放出了一条灵蛇,扭动着身子,就朝裴昇脖子钻了过去。
嘭!
电光火石之间,裴昇反手握住的环刀终于赶到。尽管身体别扭,尽管发力不足,但是裴昇的怪力还是起了极大作用。
环刀非但挡住了短剑的攻击,更是连带着他的莫名怒气,如风雷一样,压制着黑袍人手中握着的短剑,朝着他肩膀狠狠拍去。
然而,黑袍人只是借着这股力道,顺势往后跳去,就如一只展翅的蝴蝶,随风蹁跹一般。
“你……”
未等裴昇开口,黑袍人抢先说话。
只是这一次声音不再干枯,倒有几分像裴昇心中的暗自猜度。
清朗而锐利。
就像是许久没有在这寒冬夜空出现过的明月。
“杀你三次,都未杀成,事不过三,往后我不会再来杀你了……”
裴昇心中一个咯噔,这话分明就是退场词啊!这可不行,你的来龙去脉,我还一无所知呢?他连忙出声喝问道:“是谁指使你来的!?是不是杨玄感!”
黑袍人几个轻盈的跃动,只是片刻,就再度消失在了夜色中,唯剩下一句话,余音渺渺。
“他们不会停手的,你的时间没剩多少了,自己好自为之。
还有,我不叫聂隐娘,也不叫红拂女,我叫张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