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微弱光芒从高墙顶端的气孔渗入,斜斜落在张虔仲身上。
张虔仲觉得自己快死了。
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他全身。不知道起源何处的疼痛,像潮汐一样,在他体内纵横汹涌。
距离自己被裴氏小儿擒捉下狱,已经将近十日了吧?
张虔仲努力睁大肿胀的眼睛,试图从气孔投下的光斑,确认一下时间。
可惜昏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反而因为抬起上身,导致后背因为和地面铺着的枯草分离,而撕下了几道血痂,混着浑浊浓水的黏液,滴滴往地面落去,最后汇聚成了一团团恶臭的黑斑。
但是张虔仲浑不在意。
他摸了摸自己胸腹,心脏还在微微搏动,他露出了几分笑意。
关于主公的辛密,自己一句话都没有透露,自己是忠臣,自己是硬汉!
忽然,外面有动静传来。
张虔仲一悚,浑身的伤口好似都同时疼了起来,眼前不由自主的闪过裴行俨那张稚嫩但却狠毒的脸庞。
方才还在心中自称硬汉的张虔仲,难以抑制的开始颤抖起来。
他,又要来了吗?
这次要换什么酷刑?
随着脚步声渐渐靠近,张虔仲身体的颤抖也愈发的严重。而那脚步声仿佛故意折磨一般,走的很缓慢,一步一步,直到,最后停步。
张虔仲的颤抖也达到了最顶点,他猛然开口嘶吼起来。
“有种就杀了乃公!乃公什么都不会说的!乃公乃是汲郡张氏后裔!乃公谁都不怕!乃公不怕你,你个裴氏小儿,你如此狠毒,你将来必不得善终,你会死在乱箭之下,你会被夷灭三族!”
吼声在空旷的大狱里面回荡,没有人喝彩,也没有人鼓掌。
沉默和安静,将张虔仲好不容易才积攒起来的勇气消磨殆尽,到最后,他只是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喘息不停,等待着将来的用刑和疼痛。
然而,又过了许久,平日里那个裴氏小儿嚣张的声音,却没有传来。
难道?
张虔仲心中一动,急忙转头看向牢房外,只见一人站在走廊通道中,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里,唯有一袭波澜不惊的黑袍露了出来。
“尊使救我!尊使救我!”张虔仲喜极而泣,两只手臂忙不迭的撑着身子往外爬,同时嘴上还不停述说着自己的忠诚,“我一句话都没说,什么秘密都没有泄露,我对主公是忠诚的!”
黑袍人看着在地上拖着身体,蜿蜒爬动的张虔仲,点了点头。
还是那副干哑嗓音,“我知道了。这就送你上路。”
张虔仲欣喜不已,要不是身体都是伤口,几乎就要手舞足蹈起来了,可是临了,他却又忽然心肝一颤,觉得尊使这话说的有些奇怪。
“不是上路,是救我……”
张虔仲话未说完,就觉得脑子一热,同时眉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淌,就像溪流一样,一直流到自己引以为豪的长须上,而后,又顺着长须滴落在地面。
他伸手一抹,打眼一看,好红,啊,原来是血啊!
“主公不救活人,只信死人……”
黑袍人没说完的这句话,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给张虔仲的解释。
张虔仲嘴角一动,似乎想笑,又似乎在哭,终究是一言不发倒下。
走廊尽头,牢门处又传来声响。
“快,快,有人劫狱!”
黑袍人知道大狱门口被自己打晕的守卫,已然被人发现。
他没有惊慌,依旧不紧不慢的伸手在张虔仲脖子一按,确认了他真的死亡之后,方才退后几步,没入了黑暗之中。
旋即,似乎有风从走廊吹过,然后再吹走。
他已消失不见。
……
“阿兄,大事不好!”
刚刚躺下的裴昇,闻声骤然起身,而裴行俨却已经不等片刻,径直推开房门,闯了进来。
“刚刚巡查兵卒发现大牢有异,进去一看,那张虔仲已然身亡!”
“是刺客?”裴昇眼皮一跳,想起了那夜埋伏屋顶窥探自己之人。
“对。阿兄,此人来者不善,既杀张虔仲,必然不会轻易罢手。”裴行俨显然也想起了那夜他狂奔数里,却追逐无果的刺客。神色已然十分严肃,他一看裴昇只着一件素白单衣,急忙取下挂在一侧架子上的甲胄,伸手便要往裴昇身上套。
“刺客之道,只为杀人,鬼祟伎俩,防不胜防。阿兄,速速着甲,我已经命人四处巡查,一旦发现踪迹,立刻发号示警。”
裴昇偏头一看,屋外果然已经灯火通明,一片兵荒马乱的情形。
忽然,前门处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当值护卫快步跑来,刚到门槛前,就焦急禀报。
“少君,门口突然从天而降一人。”
“从天而降?”裴昇听得直皱眉,“是那刺客?”
护卫也惊觉自己所言有误,急忙解释道:“是从天上掉下了个昏迷之人,属下认得此人,酉时时分,此人带着一个邋遢老道于门外递帖求见。不过,彼时少君尚且有客。我们便让他们在门外等,可是不知为何此人忽然就走了。”
“然后,刚刚又从天而降?他们递上来的拜帖呢?”裴昇直接接话,而后伸手一摊。
护卫早有准备,将拜帖递上。
裴昇看着三张自己发出的请帖,并一张写着敦煌张氏的拜帖,眼眸一缩。也顾不得自己才披了半面的甲,率先往大门走去。
“可看清了是谁人将其丢下的,如何丢下的?”
“没看清,只听得一阵狂风吹过,此人就从廊顶滚落。”
“可有检查伤势?”
“全身没有皮外伤,不过额头隆起,应该是被人击打头部,以致昏厥。”
裴昇一面大步行走,一面快嘴询问,当听到张公瑾无甚大碍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当他刚刚走出自己那处厢房小院,前门遥遥在望时候,身后却又传来了一阵轰隆响声。
只见一条火龙,正从裴昇厢房处冒出,顺着廊柱蜿蜒而上,也不知道究竟为何,火焰蔓延极快,只是在裴昇等人回头惊愕发愣之际,焰光已经窜出屋顶,开始有了张狂姿态。
“这…”裴行俨倒吸一口冷气,“这是那刺客担心我们已经从张虔仲手中拷问出了机密,所以要放火烧毁证据?”
“哼!我们哪有什么证据,烧了便烧了。”
裴昇只是冷笑,伸手抄过裴行俨手中捏着的环刀,反身便往火光处跑去。
片刻之后,裴行俨也反应了过来,既然大火刚起,那么放火之人,必然还在现场!
此时,正是瓮中捉鳖的好时机。
飘摇的火焰,木材被焚烧发出的吱呀声,汹涌的灼热,脚下渐渐化成水的残雪。
裴昇忍着阵阵热浪,眯着眼睛四处张望,却始终没有发现所谓刺客的身影。
他忍不住咬牙,心里似乎也如外界这把火一样,冒出浓浓无名火焰。这倒不是生气自己所居厢房被焚烧,他的火是向着杨玄感而去的。
房彦藻和李密前脚刚走,这刺客后脚就到。说是和他们没关系,傻子都不信。
风浩荡地吹,大火在风里呼啦啦地作响,渐渐往外扩散。
裴昇不得不慢慢后退。
忽然,风变得锐利起来。
一道彻骨的寒意,直袭裴昇头颅。
环刀出鞘的响声有如弹一根高弦,裴昇反应不可谓不快,却也只是堪堪在箭矢及面之前,将其打偏。
刀刃和箭头相撞拉扯的尖锐金属声,像闪电一样刺入裴昇耳朵,令他半张脸都不由自主的抽动起来。
“阿兄,小心!”
裴行俨关切的声音,此时才传来。他一震双臂,张开身体,挡在了裴昇身前。
然而,两人谨慎半天,却没有等来下一支箭羽,抑或下一次袭击。
难道只有这么一支神出鬼没的飞箭?刺客一击不中即退?
不对!
裴昇猛然抬头,但见屋顶一处未被火焰沾染的飞檐,正稳稳站着一人。
黑色贴身袍服,勾勒出纤细腰肢,上挑的眉梢,眼角带着两抹斜红,一对异色的眸子印着淡淡火光,清亮得如同杀人的利刃。
诡异,配合着周遭升腾的焰火,却有种动人心魄的艳丽。让人望之侧目,简直不敢直视,便是向来无所畏惧的裴行俨,也莫名低下了头,脸颊多了几丝红,仿佛是被火光沾染。
唯独裴昇,与其他人不同,嘴角挂起奇怪的笑,上下打量不停。片刻后,才摸着手中环刀,款款开口。
“我该叫你聂隐娘呢?”
“还是红拂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