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
裴昇看着小院内那串脚印,渐渐被飘雪覆盖,内心翻滚沸腾如水。
按照他先前的猜度,还以为整件事是清河崔氏、赵郡李氏为首的河北世族藏在幕后。他万万没有想到汲郡张氏背后之人居然是杨玄感,是弘农杨氏。
至于怎么从房彦藻联想到杨玄感的,其实很简单。
因为房彦藻此人乃是李密的亲密心腹。
而李密,正是杨玄感造反的谋主!
房彦藻——李密——杨玄感。
只不过,让裴昇万万没想到的却是李密居然学曹操捉刀人的典故,假扮成家仆,恭恭敬敬的站在房彦藻身后。
裴昇嘿然一笑,我可是将三国演义翻烂了的人!再说了,哪有仆人,双手肌肤比自家主人还细腻光滑的?
李密,你这点小伎俩,也想蒙骗小爷?
不过若幕后主谋是杨玄感,那么他的目的必然不是操纵粮价,盘剥百姓。
裴昇恍然大悟,原来杨玄感想要造反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早在这个时间点,他就开始暗中筹谋准备了,只不过真正成功要等到二征高句丽的时候。
那么历史上这个时间点他为何没有成功呢?
自己这次只能算是误打误撞,搅乱了他的谋划而已。
难道真实历史上,也有一个自己?
忽然间,裴昇想起了自己刚刚随口一说,扣给房彦藻的黑锅。
顿时悚然一惊,难道自己刚刚穿越过来的诸多遭遇其实都是拜杨玄感所赐?
设计让自己被通缉下狱的幕后黑手就是他!
对了,还有来渊!
裴昇终于想起了历史上这个来护儿的二儿子,曾经跟随杨玄感一起造反。
那么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先派人抓自己,然后再半路截杀。从而挑起河东世族和河北世族的纷争,那么他杨玄感就可以趁乱火中取栗。安排事先埋伏下的棋子,占用黎阳仓存粮,趁杨广在前线,然后发动谋反,一切都如他在历史上做的一样。
所以,真实历史上的自己应该就是这么被杨玄感搞死的。
裴昇觉得后背有些发凉,脖子也隐隐生疼,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心中忍不住暗叹,你还真是个倒霉蛋,明明有着好家世,好武艺,却在大争之世来临前无辜身亡,肉眼可见的前途作为都化作云烟,成了史书上无名无姓之人。
不过,既然我来了,那么一切都已经改变!
终有一日,你这本该史书无名之人,会让万千史家为你写传!
至于杨玄感之恩,亦当十倍偿还之!
按下心潮澎湃,裴昇又莫名感到一丝好笑,自己非但没按照杨玄感所谋划的顺利死去,还信手搅黄了他在黎阳仓的布置。想必杨玄感在家中已经急的跳脚了吧?要不然怎么会直接派出谋主李密来和自己接洽。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阿兄,你为何发笑?”裴行俨看着自家阿兄脸上奇怪神情,颇有些担忧,近来也不知道为何,他老是发生这种情况,忽然就笑了起来,莫不是得了什么癔症?
“我笑那房彦藻无谋,李密少智。”
“李密?蒲山公李密?刚刚那个老仆就是他?”裴行俨连忙起身,焦急不已,“阿兄,我马上带人去追他们!”
……
“李公,外面没有追兵。”
房彦藻拉开门走进屋内,风跟随着他,找准机会往里倾斜,吹得屋内篝火忽明忽灭,光影摇曳。
这是一处位于卫南城外的偏僻小屋,在离开了裴昇住所之后,李密和房彦藻便一路快马加鞭,赶在宵禁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卫县。
李密依旧穿着仆人青衣,只是摘去了幞头,脱去了靴子,正就着篝火烤脚。
一股焦臭气味顺青烟腾空,可是李密非但没有皱眉,反而是不知道想起什么趣事一般,嘴角渐渐上扬,以至于止不住的笑出了声。
“李公何故发笑?”房彦藻不解。
李密摇头不止,“孝朗啊,你说为何我们要如此仓惶呢?就像是只丧家犬一样,迫不及待的从卫县逃跑?”
“因为他知道了我们背后之人是杨公。因为他认出了李公你啊!因为他可能会派兵将我们擒捉!”房彦藻皱眉回答。
“他有何理由要捉我们呢?追兵又在哪里呢?”
房彦藻语塞,好半晌才开口说话,“或许是他不敢得罪杨公,所以……”
“错了。此人哪有什么不敢之心,你就看看他现在做下的事情,黎阳放粮,何等震撼,河南河北,皆为之惊骇。”李密慢悠悠的换了一只脚,继续烤火,“他若真心想抓我们,又岂会任由我们出城?”
“那他是心存何意?总不能是故意放我们走的吧?”
“你说呢?”李密微笑反问。
“我明白了,他那时候根本就还没意识到我们真正身份,所以才没有派人来追。什么杨姓,什么看李公面相不凡,貌似故人,其实都是他在诈我们。其实他根本还什么都不知道!李公,我们失策了,我们被他吓住了!”忽然间,房彦藻像是想通了什么,砸拳低喝。
李密继续微笑点头,“是啊,这正是我发笑的缘由,我们啊,都被他吓住了。然后就自乱阵脚了,走的越急,越说明自己心虚。”
他忽然感慨道:“好一只雏虎,气候未成,却已经凛然生威,更兼心思机巧。河东裴氏,果然不能小觑。”
“未想到我们没吓住他,反倒是被他吓住了。但是,他现在必然已经猜到几分端倪了。李公,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房彦藻眼睛一眯,露出了阴狠神色。
李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在细细思索之后,开始分析,“以我猜测,以裴氏为首的几个河东世族,都已经隐约察觉到了玄感谋反之心。裴氏之所以派裴昇来当这个督粮大使,就是想要借他的手,将黎阳仓之事捅到那位至尊面前,针对的正是玄感!他们的目的在于,铲除弘农杨氏一门自楚国公开始,就在朝堂上建立的莫大影响力。届时,既讨好了至尊,又替自己世族更进一步清除障碍,同时还能捧出裴昇这位家族后起之秀,真可谓是一举三得!”
“不愧是裴世矩,手段依旧老辣。”
“可惜啊,就连裴世矩也万万没有想到,裴昇小儿会如此的肆无忌惮,居然直接勾连瓦岗寨草寇,开仓放粮。”李密摇头失笑,“如此一来,原本打得一手好算盘的裴氏,转眼也落入了和我们类似的境地。一旦所有事情曝光,到时候,弘农杨氏、河东裴氏,全都是灭顶之灾。而真正的得利者,就只剩那位至尊了。”
“所以,他们现在也不敢让这件事捅出来,所以,他们也在用力掩盖这件事。”房彦藻恍然,“这也是为何杨公让我前来卫县,与裴昇相见的缘由。只要事情没揭开,一切都还有的谈!”
“奈何此人油盐不进,铁了心一般要和主公作对,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失心疯!”房彦藻脸上又露出了阴狠,同时又重复了一句先前的询问,“既然裴昇不肯妥协,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黎阳仓存粮一日日减少吧?李公,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唉……”
李密一声长叹后,摇了摇头,神色黯然,“我亦出身关陇,祖上和裴氏多有往来交好,更不乏姻亲。按理说,身为长辈,我该叫那裴昇一声贤侄,多多照拂他才是。”
房彦藻一楞,急忙开口,“李公你是要放过他?”
李密点了点头,神色更加黯然,“可惜,可惜。这般英才,刚刚出道,就要枉死,我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房彦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说了半天,原来你是要杀他啊?
不过,既见李密决定已下,房彦藻也毫不犹疑的开始思索筹谋起来。
“可是如今我们既出卫县,再进只怕艰难。听说裴昇一身武艺不凡,再加上他那个从弟,只怕不好杀。”
李密颔首,摸了摸烤了好半天的足衣,感受着上面的干燥,心满意足。抬头看到房彦藻依旧皱眉,不由失笑,“好啦,莫要忧心了。此番我自长安启程前,便已经发信给暗使了。”
“太好了,有暗使出手,不愁裴昇不死!”房彦藻喜上眉梢,苦了一整晚的面色终于亮了起来,“除此之外,张虔仲也该死!若不是他利欲熏心,没有遵从主公之意,将黎阳仓存粮转移他处作为起义军需,反而拿去高价售卖给百姓。又岂会被裴昇抓住痛脚,从而闹出这么大的事端,生生将主公完美谋划破坏!”
“黎阳仓内百万石粮食本来该是主公的,该是我们的!现在全都便宜了那些黔首!真是可恶!”
“那便也杀了吧。”李密毫不在意,却忽然抬头对着屋顶说话,“知道了没有?”
屋顶寂寂,唯有隐隐啸声,似是有风,又似是无风。
……
张公瑾将半个身子埋在雪堆上,忍着刺骨寒意,双眼却一动不动看着不远处那间透着火光的荒废屋子。
房彦藻?
张公瑾闭上眼睛,认真回忆,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可是房彦藻不是在梁郡宋城做县尉吗?怎么会突然擅离职守,来到数百里外的汲郡卫县,还去见了裴昇?
张公瑾皱眉苦思,心中只觉得分外不对劲,明明清河崔、张、房诸氏,都委托自己为代表来和裴昇接触。房氏绝无可能会私下再派一个房彦藻来。
这里面藏着什么奥秘?
房彦藻是为何而来,又是代表着什么人?
他是否会对自己此行产生影响?
忽然,他心中一动,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股莫大的战栗从脚底开始涌动。他奋力起身,便要沿着来路回转。
谁知道,头还未转过一半,张公瑾就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径直躺倒在茫茫雪地之中。
……
“你们不能将我赶出去,我是来见你们少君的!”
卫县,张府大门前,魏征手舞足蹈,吼叫不停,却还是被守卫一把推出了门廊。
“你一个邋遢老道,你家主人都不在了,还怎么拜见我家少君?总不能让我家少君见你这个扈从吧?快走,快走!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魏征无奈的看着宵禁以后空荡荡的街道,还有漫天落雪。
愣了好半晌,才跳脚大喊。
“张弘慎你个狗儿!我都说不愿跟你出门,你非要将我挟持!现在人又消失不见,我…我该去哪里过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