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diquge.com

“张君来的好快啊!”

“那是裴君走的慢。”

在离卫县四十里时,张虔仲终于追上了裴昇,向来缠绵床榻的他,只觉得马鞍上的两股战战,髀肉撕疼。

“张君,这是要干嘛?”裴昇瞟了一眼张虔仲身后跟随的百名骑士,似笑非笑的说道:“难道是想要出游行猎?”

张虔仲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息,脸上又堆起了熟悉却虚假的笑容,“我是听闻裴君欲往卫县去,身为地主,自当为裴君牵马引道,岂能错过这个导游机会?”

“至于身后骑士,实则是这条道路并不安稳,时常有盗贼匪徒出没。为保裴君周全,我这才将黎阳仓丁带出。”

“原来如此!”裴昇眉毛一挑,伸手向前,“既然张君是来替裴某导游的,那就请吧!”

张虔仲心中一喜,他不知道裴昇为何这般好说话。但是他此来本就是要拖延时间的,于是乎,立刻拨转马头,不过却并不向西卫县方向,而是忍着屁股酸痛,遥遥往南一指。

“张君乃是河东人,对于大河自然不陌生。但是,请看那处,现在河北之地,却还有另外一条大水,丝毫不逊色于那天成的大河。”

“张君说的可是大业四年开凿的永济渠?”

“正是!”张虔仲一声大呼,抬手对着北面一拱,“后汉建安九年,魏太祖曹操先开白沟(今卫运河偏西),又开平虏渠(相当今沧州以北的南运河),沟通大河和海河,造反黎庶。可惜数百年来,无人打理,以至于废弃淤塞。幸得天降英明之主,陛下先开通济渠,再开永济渠,引沁水通黄河,连通涿郡,沟通南北。”

“这是何等壮举,汉文光武复生,亦当大呼不如。”

张虔仲一面激情述说,一面带头领路,裴昇只是冷眼看着,默默跟在后面。他清楚知道张虔仲这是在拖延时间,但是很巧,他也想拖延时间!

不多时,永济渠就出现在众人眼前,果然碧波宽广,一条好水。

打眼望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这条全长两千多里的水渠,从开工到建成仅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彼时服徭役的男丁不足,连妇女也被迫服役。这条在张虔仲口中吹的天花乱坠,所谓的旷古壮举,实打实在是不知道用了多少百姓黔首的血肉铸成的。

而就在前不久,这条渠道上为了运转东征军需,更是舳舻相次千余里,往还在道常数十万人,不知道多少人倒毙于道上渠中!

裴昇在渠里看到的不是缓缓流淌的碧波,分明是汹涌暗流的血水!

他没有继续听张虔仲的指点介绍,径直下了马,走过渠边枯树,穿过萧瑟芦苇,来到一大片泥泞的滩涂前。

然后,就蹲下身子,开始寻摸起什么东西来。

后面的张虔仲茫然四顾,口中言语瞬间卡住,根本不知道这位裴大使在干什么。他有心想要上前,但是一看那乌黑滩涂,却又觉得肮脏,不能下脚。

于是乎,在原地踌躇好半晌,才伸手唤来一个手下,让他前去探看。

而不等那手下动身,滩涂上的裴昇似乎已经找到要找的物事,在一声幽然轻叹之后,折身返回,掌中捏着一团东西,指缝间淅淅沥沥,不停滴水。

“张君,可知道此为何物?”裴昇摊开手掌。

张虔仲伸头一看,疑惑回复道:“一团土?”

裴昇摇头失笑,而一边的裴行俨早已经按捺不住,愤然出声,“这是粮食!”

“粮食?”张虔仲先看看裴行俨,再看看裴昇,也跟着发笑,“两位少君莫要顽笑,这分明是土,怎么可能是粮食。”

“呵呵。”裴昇继续摇头,脸上虽然在笑,却丝毫没有笑意。

他将手掌合拢,感受着那股糜烂的触感,眼睛死死盯着张虔仲,“这就是粮食!这就是黎阳周近,河南河北数个郡县那些被你盘剥到无粮无钱的百姓,为了活下去所吃的粮食!”

张虔仲愣住了,好半晌才强笑着说话,“我听不懂裴大使在说什么。”

“听不懂!?”裴行俨一腔怒气终于爆发,他踏步向前,伸手便要抓张虔仲,“那我就让你听懂!”

张虔仲慌忙策马躲避,口中更是大声高呼,“你要作甚?我可是朝廷任命的八品仓督,不是你们裴氏家仆。你岂敢如此对我!?来人,来人,拦住他们!”

其人带来的骑兵仓丁,闻言而动,正要上前护卫自己的仓督。熟料,裴昇麾下三百骑兵二话不说,抽刀抬槊,齐齐一声大喝之后,便将这些仓丁震慑在原地,半点不敢动弹。

“听说汲郡张氏乃是周近郡县最大的粮商?”裴昇依旧捏着手中那团泥土,半点不曾放松。

“是又如何?那是我族中辛勤耕耘经营所得,与我为黎阳仓督丝毫无关!难道裴大使,仅凭这个,就想要构陷我吗?你们看看,这算得什么证据!?”

张虔仲惊骇四顾,看着步步逼近的裴行俨,强装镇定的对着裴昇开口,“裴大使是要杀我吗?敢问张某有何罪!?就算你是河东裴氏,族中权势滔滔,但是行事也当在大隋律法之内!今日众人眼前你若是杀了我,你也当被朝廷问罪,毁了自家锦绣前程!”

张虔仲勉力解释,更是大声对着周遭呼喊,试图以此引导众人。然而,他的心中却是焦急万分,怎得那些坠在后面的步行仓丁还未到!怎得自己天未亮,就派人去请的援兵还未到!

怎得那裴行俨还没走到自己身前!?

张虔仲一楞,他赶忙抬头去看,只见那三百裴氏骑兵已经结成阵势,将自己和那些仓丁包围起来。而原本愤怒前逼的裴行俨,却已然停了下来,只是抱着手臂,冷冷看着自己。

张虔仲忽然有些回过味来。

“你,你是故意引我出仓城的?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张仓督莫不是忘了,我乃是涿郡派来的督粮大使!”裴昇嗤笑一声,“张仓督口口声声自言无罪,那我敢问你,黎阳仓中的存粮何在?”

“自然是在仓中……”张虔仲强装镇定,“就算你将我引出仓城,那粮食也不会不翼而飞,该是多少,仓内就有多少!”

然而,裴昇只是轻蔑的笑。

张虔仲看着裴昇这幅姿态,身体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这颤抖根本止也止不住。

一股巨大的恐惧在他全身蔓延,他不可置信的看向裴昇,口中半天才挤出几个不成文的字,“你…难道你是想要将仓内存粮运走,然后再将罪名按在我头上?……你好大胆……”

裴昇微微点头,似在称是。

张虔仲两腿一软,再也坐不住马鞍,一个倒栽葱直接从马上滑落,不但丢了幞头,乱了发髻,就连一向珍爱如命,精心养护的长须也被泥土沾染。

然而此时的张虔仲根本顾不得这个,他失神的看着裴昇,“不可能,你所有人都在这里,你哪里还有人去做这等事!?”

“怎得没有人?因为运粮死在驿道,为雪覆盖的是人,因为受你这等人盘剥,只能掘土为食的是人,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只能聚众为生的是人。河南河北,人海滔滔,可惜这些人,都不在你张仓督的眼中。”

裴昇缓步来到张虔仲身前,居高临下。

“我不知道张仓督在等什么,但是没关系,我可以陪你等。”

……

时间似慢还快,不知不觉,已过正午。

而今天也仿佛天公作美一样,众人久未曾见的日头,终于露出了自己惨淡的光芒。

张虔仲昂首北望,眼神里满是期盼。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张虔仲精神一震,立刻去看。原来是他那剩余的几百步行仓丁,终于赶到。

然而并不等张虔仲出声,这些因为强行军,行伍早就拖沓的零零散散的仓丁,一见到场间自家仓督和一众同僚被裴氏骑兵团团围困的姿态。

首先反应,不是奋勇上前接应自己同僚,而是在一片连绵的惊呼声后,化作鸟兽散。

张虔仲眼睛瞪得老大,完全想不到自己养了数年的仓丁,临了竟然是这等草包模样。

“这就是张仓督要等的人?我看不是吧!”裴昇歪着头,伸手点了点北面,“你一直在看北面,那里有谁?是魏郡?是武阳郡?还是清河郡?”

张虔仲咬着牙,半点声音都不吭。

但是他的眼睛,随着日头迁移,终究开始慢慢暗淡下来。

直到日薄西山,暮色茫茫。

裴昇拍了拍衣袖,一副遗憾叹息的样子。

“都是聪明人,看来像你这么傻的人只有一个啊。老张,等不到你要等的人了,真是可惜。上路吧,天色不早了。”

张虔仲被这句话吓的浑身一悚,“你要杀我?”

裴昇被逗笑了,他蹲下身子拍了拍张虔仲的脸。

“我干嘛要杀你,杀了你,我去哪里找黎阳仓内被你贪污亏空的百万石粮食?要知道我可是谨守律法之人,怎么会不问而诛。”

张虔仲愣愣的看着裴昇,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极大的恐惧。

“你猜对了。我要去的是卫县,我要做的当然是抄家!”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