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京正在梦境中挣扎。
这里是一座城，一座他十分熟悉的城。它不如中京城那般笔直方正，没有铺设石板的街道泥泞不堪，两边的房屋大多是石砌的，有的还长满了青苔。路上行人不多，馄饨摊贩正推着小车叫卖，轮子辗过溅起一滩泥水在韦京脚边。他环顾四周，感觉一切都那么亲切，却始终想不起这是哪。
远处忽然传来了渔民的号角声，发麻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他想了起来。
这里，是东港。
汪——汪汪——
几个孩子跌跌撞撞地向韦京跑来，他们身后有一条大狗在追。一个大些的孩子一把拽起他的手，大声喊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跑——”
韦京确实愣住了，因为那人竟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准确地说是和十年前的他一模一样。
狗吠声越来越近，韦京下意识地出手，却发现使不上力气，低头看看，原来是一双孩童的手——他也变回了孩子。
黑色的大狗在不远处盯着他呲牙，韦京竟动弹不得，两腿打颤。下一刻，那狗猛地向他扑来，韦京既无法躲避，也无法对抗，就那么闭上眼睛，认命一般，身子随着那股冲力往后倒。
等待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后背忽然砸进海里，整个人不住地往下沉。
“救……咕咕……救命……”
冷，彻骨的寒冷包裹全身，周围的海水全都挤压过来，眼前渐渐落入黑暗。韦京想要呼救，一张嘴却被海水呛进肺里，模糊之际感觉有人揪着他的衣领向上提，而后温暖的阳光唤醒了他，韦京哇的吐出一口水。
“太好了，你没事吧！”
嗓音俏生生的，韦京循声看去，面前站着一个红裙子的女孩。他耷拉着的眼角顿时张大，结巴着发出几个音：“是……你。是……你吗？”
女孩似乎没听懂，手背在后面疑惑地看着他。
“小……小心！”
一架床弩突然闯进他的视线，就好像凭空出现在那里一样，巨大的箭矢朝女孩飞去，韦京来不及多想，奋力把她推开，自己挡在身前。
噗——
箭矢贯穿左胸。
剧烈的疼痛让他惊醒，海水变成了客栈的房间，那红裙已不见，只有梳着一对平髻的女孩趴在他的床前。
韦京一时错愕，摸摸左胸，那里确实有一处箭伤隐隐作痛，已经用细布仔细包扎过。
“该是小神医的手笔吧。”
刚才的噩梦扰乱了他的心神，已经记不起昨晚是怎么回到客栈的，只记得从河中爬出来后，脑子里便有一个念头催使自己来找姬筱染。
也幸好有她在，否则小命不保。
韦京想起那架恐怖的床弩，仍心有余悸。床弩，是把数张弓安装在床架上，借绞轴机括之力来让弩发挥出更大的威力。昨夜幸亏只是最小规格的一架，危急关头，韦京凭借武者的直觉，堪堪避过要害。若是威力更甚者，后果不堪设想。据说三弓床弩甚至需要几十人同时操作，最远能够摧毁一千五百步以外的目标，是军中的大杀器。
“不对。”余悸过后，韦京觉出了蹊跷，“床弩是真正的军械，图纸全由兵部掌控，从未泄露。至于军营中，哪怕最小的一架也会由各营司马登记在簿，而民间的工匠没人敢私造军械。既如此，牛有财又是从何处弄来的？”
兴许是被某人的自言自语吵醒，姬筱染揉着眼角，看见韦京呆了一瞬后，猛地凑近他的脸。
“别这么看我……”韦京有些心虚。
“谁稀罕看你啊！你昨天差点死了知道吗！”姬筱染真的生气了。
“我知道，所以才跑到你这了不是……”
“啊，你还有理了！我提心吊胆了一整晚知道吗？你不是答应过打不过就开溜？你不是脚底抹油吗？”
“……我的错。”
韦京很想说，他也没想到会中暗算。但是女人生气时绝不能解释，先认错就好，态度最重要。
在让他发过三遍誓，决不拿生命冒险后，姬筱染情绪缓和了些：“总算没傻透，伤成那样了还知道来找我。”
“中箭时我有意避开了要害，想着只要有你在肯定能救我。”
“还救你呢，我都被你吓死了。大半夜敲窗户，湿漉漉地滚进来不省人事……再有下次我可不管你！”
“……咒我呢，我也不想受伤。”
“还疼吗？”姬筱染伸手去摸摸伤口，细布上有鲜血渗出。
“只有一点，你包得很好。”
“那是自然，我爷爷的秘方，消炎止血最是管用。”姬筱染很得意。
“对了，你今天不用去义诊吗？”
“我托人带话给董先生了。你伤成这样，我哪忍心离开？”
一句话说得韦京有点脸红，没想到这小妮子这么关心自己。
“……你刚才还说提心吊胆……你对我……那么上心呢？”
姬筱染身子顿时僵住，别过脸不去看他：“……肯定啊……我们是……朋友嘛！”
只是朋友吗，好像有点失落。
房间陷入安静，两个人脸都红红的，不时偷瞄对方，就是不好意思再出声，目光一触即散。
“抱她啊——”
一声突兀吓了两人一跳，奇怪的氛围被打断。只见窗边不知何时蹲坐着一个人，饶有兴趣地盯着这边。
“哦……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相昔浮夸地捂住嘴，“你们继续——”
继续你个鬼啊！
若不是刚受伤，韦京非要揍他一拳，这家伙贱得很，他就是故意打岔。
“别怕，不是歹人。”看清来人后，发现姬筱染炸毛一般警觉，韦京开口介绍道，“这位是中京城门吏，相昔，相大人。”
既然正式地介绍了，礼数自然不能丢，相昔从窗台跳下，向姬筱染施一礼。
“见过姬姑娘。韦公子别来无恙啊~”
“你看我像是无恙吗？”韦京翻了个白眼。
“我……我熬药了，你们聊。”
姬筱染被相昔盯得浑身不自在，连忙找了个借口逃掉了。
“幽兰内室，粉黛相伴。韦公子的活得惬意呀，小的羡慕。”
“行了，说正事。昨晚的事你知道多少？”
“公子所指何事？小的不知，小的昨夜睡得早，一梦至天明。”
“装。”韦京不信，昨晚那么大的事，百骑司怎会不知。
“小的不敢说谎，只是做了个奇怪的梦。兴许是公子的英姿令人太过深刻印象了吧，小的昨夜梦见公子单枪匹马杀进码头，摧毁了一帮人贩子……”
好家伙，这是全程都看见了。
“你倒是神出鬼没。”韦京讥讽他。
“不敢当，不敢当。”
“孩子都救下了吗？那帮畜生给他们服了药。”
“请公子放心，已经配了解药，有半数已醒来了。”
“牛有财呢？”
听到这个问题，相昔很奇怪，不是你杀的吗？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