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楚翔的叫声,顾昭心里一惊,顾不得多想,取了长枪就往回掠了过去。
然而等他赶到楚翔身边时,却见楚翔神色如常地站在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惊弦,刚才怎么了?”
顾昭见楚翔没事,这才放下心来。然而他这话问出,楚翔却没有回答。
他跳动的心房猛然一颤,颤抖的指尖堪堪停在楚翔腕间三寸。
阴风裹着潮湿的腐气掠过通道,将他手中的火把惊的忽明忽暗。
也许是刚才被刚才碧绿的水箭溅到,墙壁上的一盏青铜灯倏然跌落。
残存的灯油泼出几滴,在青苔斑驳的地面上洇开蛛网状的油渍。
他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腥甜,耳畔响起自己粗重的喘息。
楚翔的鹿皮护腕还沾着墓砖的碎屑,发间的木簪被通道中渗出的水浸得发亮。
腰带的搭扣还保持着系紧时的角度,只是双眼之中,再无半点灵动的神采,就像一尊被骤然定格的玉雕。
“惊弦?”他强压下指尖的战栗,用验尸时惯用的三指按上少女的咽喉。
火把在岩壁上投出扭曲的影子,照亮她脖颈处淡青血管的纹路。
可那本该跳动的廉泉穴下,只有墓室般的沉寂。
头顶传来断续的滴水声,一滴晶亮的水珠落下,恰好挂在楚翔长长的睫毛之上。
仿如泪珠,在火光折射下,泛出七彩色的光晕。
就在顾昭五指刚扣住枪杆的刹那,楚翔身后突然炸开万马奔腾的轰鸣。
她回头看时,滔天的洪水瞬间涌入,将甬道化作咆哮的河道。
幽暗的岩壁裂隙间迸射出刺目寒光,青灰色水墙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自四面八方碾压而来。
青黑色的浪头里翻滚着青铜人面灯的碎片,石人阵的机关齿轮在浪花间闪烁如獠牙。
她刚发出的半句惊呼被灌满喉咙的腥咸洪水截断,后脑勺重重磕在某个浮动的青铜鼎耳上。
当混沌重归清明时,她发现自己正跪伏在一个环形祭坛之前,舌尖还残留着一丝铁锈味。
面前祭坛的九层台阶上,正渗出粘稠的血浆。
九尊倒悬的青铜鼎在她头顶缓缓旋转,鼎腹饕餮纹的獠牙滴落着未干的水渍。
锁链上悬挂的玄铁铃铛无风自动,在浸透血腥味的空气中荡开细碎涟漪。
祭坛中央的玄玉台基裂开三尺寒渊,九重水帘裹挟星辉喷薄而出。
但见那泉眼翻涌间凝作虬龙腾渊之势,鳞爪间抖落的银珠竟在半空绽成血色雾霭。
在漩涡最炽烈处,拳头大小的赤色土块吞吐着混沌之气,每受一次水击便绽开纹路,膨胀一分。
左侧蟠螭碑裂痕间爬满千年龙苔,上面刻着六个惊心动魄的大字——鲧窃息壤于此。
碑底渗出的青黑色液体在沟槽中蜿蜒成河图之象,与祭坛外围的芥子须弥界遥相呼应。
但见云烟深处,方圆不过丈许的颍川郡正流转着四时更迭:
春溪畔蓑衣斗笠的钓叟刚提起银鳞,秋林里樵子肩头的柴捆已覆上新雪。
千家窗棂透出的袅袅炊烟,凝作万家烟火气。
这是是鲧王盗取息壤时,偷偷截留的人间生气?
然而不等她仔细查看,息壤已在泉水中急剧膨胀,顷刻间浊浪翻涌,漫过祭坛边缘。
祭坛边缘的玄武岩在重压中崩裂,阳翟城方向的裂隙里,裹挟着星屑的洪水正将万家灯火吞入腹中。
楚翔瞳孔骤缩,原来方才甬道中的洪水,竟是这芥子世界泄露的沧海一粟!
来不及思忖这神物何以失控,她纵身跃上石台,右手五指深深插入泥流,试图攫取一捧息壤筑堤。
赤土触及指尖的刹那,楚翔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琉璃碎裂的脆响。
那团息壤表面浮凸的暗金纹路突然绞紧,毛孔里渗出的血珠凝成丝线,顺着上古治水符文逆向倒灌。
她的整只右手瞬间干瘪如千年古木,手上的皮肤早已松弛。
手背之上,青筋如蜿蜒的蚯蚓般凸起,到处都是一块又一块的深褐色斑纹。
她凝视着迅速枯槁的右手,方才触碰息壤的瞬间,仿佛有无数无形根系扎入血脉,将鲜活的生命力吞噬殆尽。
这团能“自长不息“的神土此刻沉入祭坛深潭,激起的水花裹挟着细碎泥沙沿石阶倾泻而下。
水流宛如一条蜿蜒银蛇游向颍川郡的千家万户。
城中百姓犹在酣眠,浑然不知源自上古的灾厄正悄然漫过秦汉城墙的阴影。
楚翔踉跄退至祭坛边缘,九重石阶正在脚下龟裂。
她望着掌心疯狂扩散的灰败纹路,忽然读懂了祭坛的密文。
当年鲧窃天帝息壤以堙洪水,却因一味封堵酿成大祸,终死于羽山。
其子禹悟出“导川夷岳”之道,以息壤筑堤疏导结合,方解九州之患。
此刻若要拯救即将被洪水吞噬的颍川,必须重演这惊心动魄的治水术。
用会吞噬寿元的神土铸成引水渠,将肆虐的泉眼导向颍水河道。
可每寸新生的河道,都要啃噬筑堤者的年华。
此刻悬在泉眼上方的青铜鼎群开始轰鸣,鼎身饕餮纹的獠牙间,正渗出她熟悉的血腥气——那是生命流逝时特有的铁锈味。
她目光闪动之间,已然有了决断,当即探手将息壤取在手中。
当她的手再度碰到息壤之时,那股生命被抽干的感觉再度袭来。
一道道皱纹在她原本光洁如玉的左手上迅速产生,雪白的皮肤眨眼间变成了青灰色。
她咬紧牙关,强忍着这种强烈的不适,以最快的速度,摆弄着手中的息壤,将它塑形成河渠的样子。
随着青灰色的气息迅速沿着手背向上蔓延,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小臂,大臂,肩膀,身体……
身体的各处,都在这气息的侵蚀之下,一点点变得干枯。
她双手的动作越来越慢,双眼的视线也逐渐模糊,喉咙里泛起铁锈味的血沫,却连咳嗽的力气都被抽走。
然而她的双手依旧没有停下,一条河渠在她手中成型。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中河渠的另一头,瞄准了颍水。
双手颓然松开,息壤制成的河渠落入祭坛,河渠两侧的堤坝迅速变高,将满溢的泉水引入了颍水之中。
楚翔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先是母亲的身影在她眼前浮现,那是母亲在弹琴吗?然后是父亲……
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在她眼前闪过,最终,顾昭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对不起。”她想对顾昭说一声抱歉,然而双唇已然无法说出任何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