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地黑了,路灯亮起。透过重重雨幕,灯光微弱得像是萤火。
周围相当的安静,好像在另一个世界。
路明非倒是觉得很正常,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开上这样一条未知方向的高速路的,就算是有恐怕也没信心自己的车技能够把全车人安全送下高架,更何况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一辆价值九百万,足足有2.7吨重的迈巴赫。
所以其他人都在路上乖乖地堵着,只有像楚叔叔这样艺高人胆大的家伙才敢这么干。
“你妈最近怎么样?”也许是太过尴尬,也许是出于好奇,总之男人选择打破了沉默。
“跟以前一样,上午起来弄弄猫,下午出去买东西,晚上跟几个阿姨泡吧喝酒,喝得高兴一起回来,接着聊到后半夜,第二天早晨又睡到中午。反正……”楚子航迟疑了一瞬,“爸爸老是出去应酬,没时间陪她。她这样自娱自乐,爸爸也觉得蛮好的。”
这些话说出来有点伤人。一个落魄的男人问起自己过去的女人,而女人过得很开心,根本就把他给忘了。
姥姥说妈妈从小是个没心肝的闺女,但是没心肝又漂亮,反而可以过得很好。妈妈早把以前不开心的事都抛在脑后了,觉得“爸爸”就是她第一任丈夫,他们青年结发婚姻美满,还有楚子航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用中文说叫完美,用英文说叫perfect。
人总得接受现实,这个男人的影子已经在老妈有限的脑内存中被清空了。
当着这个男人的面叫另外一个男人“爸爸”对楚子航来说也不容易,他刚才还委婉地用了“我们仨”这说法。不过真叫出口了,也没那么别扭。这是他答应过“爸爸”的,提到他就要叫“爸爸”,而不是“叔叔”、“四眼”或者“分头佬”……虽然“爸爸”在楚子航心里的形象就是个梳分头的四眼仔或者戴眼镜的分头佬……但是楚子航这人死脑经,信守承诺,无论人前人后。
过了那么久,这男人也该习惯了吧?反正当年儿子的抚养权他也没出力去争取。
路明非默不作声,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其实现在有点浑身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这儿的一切都在排斥他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路明非总有种感觉,自己好像来错了地方……不,这么说不大准确,确切来说,是自己出现在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地方。
但是两父子之间的对话也不容得路明非插进去嘴,他想要掏出手机来看看,但是一想到台风来临,高架上多半也没有什么信号,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其实有信号也没什么所谓的,自己的那个老年机充其量只能发发短信,连网络都登不上去。
他忽然想起了前几天赵孟华冲同学们炫耀的那部手机,据说它可以上网,在手机上就能聊QQ,这是相当高级的功能。
有没有那样的功能对于他而言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毕竟赵孟华有人发QQ,而他路明非只能对着一个灰色的头像发呆。
“好好照顾你妈。”男人说。
从后视镜里看去,他还算英俊却又有点老态的脸上没啥表情。
“嗯,按你说的,晚上睡前盯着她喝牛奶,她要是跟那帮姐妹聊天,我就把牛奶给她热好端过去。”楚子航说。
这是男人唯一要求楚子航做的事。真奇怪,把女人都给弄丢了,却还记得一杯牛奶……妈妈从小就养成每晚要喝一杯热奶的习惯,加半勺糖,这样才不会睡睡醒醒。如今她大概已经忘记多年以前的晚上是这个男人给她热牛奶喝,反正有这个男人之前有姥姥给她热牛奶喝,这个男人之后有儿子给她热牛奶喝。
好命的女人始终有人给她热牛奶喝。
牛奶。
路明非想着,现在这对儿父子之间好像能聊的只剩这杯默契的牛奶了,他听着他们的对话,没人直到这个衰仔在想什么。
“仕兰中学真他妈的牛,今年十七个考上清华北大的,儿子你努力!不要丢我的脸啊!”男人装模作样地关心楚子航的学习,“明非也努力,嘿嘿,叔叔我就不行,不如你们年轻人。”
路明非点了点头,讪笑了两声,其他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吗,所以他也不准备细说,反正没准按这位“楚叔叔”的思维模式,他可能还算是品学兼优的那一类。
“‘爸爸’说不在国内高考了,出国读本科,我下个月就考托福。”相比于路明非,楚子航的回答就显得生硬很多,他甚至是冷冷地顶了回去。
丢他的脸?他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永远只是嘴上说说。
楚子航看着后视镜,他忽然想起来去年有个合拍电影来这边取景,楚子航因为那张实在无法被忽视的脸和气质被选去当临时演员,这个男人听说了,信誓旦旦地说要来片场探班。
“我儿子拍片,我去端茶送水嘛!我开这车去,拉风拉爆了吧?”当时男人坐在和现在一样的位置上拍着方向盘,眉飞色舞。
和同事们吹嘘他相当了不起的儿子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除了吃卤大肠和变态辣鸡翅之外。
但是其实同事们都在背地里嘲笑他,不因为别的,仅仅只是因为男人天天挂在嘴边的“儿子”从未在他们的视线里出现过,一直以来,“楚子航”这个名字除了在仕兰中学,还在黑太子集团里面也是个传说。
所有在这儿上班的人都知道给老板开车的家伙离过婚,但是有个相当牛逼的儿子,只不过儿子的抚养权在前妻那儿,他不能总是和孩子见面。
所以很多人都觉得他是在吹牛逼。
眼见为实嘛,但是楚天骄永远都拿不出这个“实”。
在那次拍戏的过程中,只要有休息时间,楚子航总有意无意地看向停车场。拉风的迈巴赫一次也没有出现,倒是“爸爸”的奔驰S500始终停在那儿,司机老顺戴着一副黑超,脖子比人脑袋都粗,满脸保镖的样子,人前人后叫楚子航“少爷”,搞得人人对楚子航侧目。
还有那次衰到家的初中入学典礼。时间恰逢“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纪念日,他俩要去北欧度假。楚子航想了很久,给男人打了个电话说要不你来吧。男人很高兴,又有些犹豫,说那你妈和你那后爹咋办?楚子航沉默了很久后说你就说是我叔叔吧。男人丝毫没觉得削了面子,嘿嘿地说那你也得记得叫我叔叔别说漏嘴了……结果典礼上,楚子航是唯一一个背后没站家长的学生,他站在最拉风的第一位,校长授予他“新生奖学金”。他是那届仕兰中学的新生第一,本来他想给男人一个惊喜。
“唉唉,我真的没忘,可那天老板忽然说有重要客户来,要去洗澡,我只好开车带他们去,谁知道他们一洗就洗到第二天早上……”后来男人挠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解释。
楚子航隐约知道男人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男人所说的“洗澡”是什么地方。
有同学跟楚子航说过,“我上次看见你家那辆迈巴赫停在洗澡城门口”,然后压低了声音,“那是做坏事的地儿吧?”
简直废话,装饰得和罗马皇宫似的门前,七八个短裙恨不能短到腰胯,低胸恨不能低到胸以下的女孩浓妆艳抹地迎宾,各式的豪车里出来各式的大叔,腆着肚子长驱直入。楚子航有一次路过,远远地看了一眼,想着黑夜里男人的老板和客户们在里面花天酒地,男人靠在他引以为豪的迈巴赫上抽烟,烟雾弥漫在黑夜里。
楚子航也没多埋怨他,男人就是这么一个人,过的就是这种生活。离楚子航的生活很远很远。
“出国不好,”男人哼哼唧唧,“现在都不流行出国了,国内现在发展多快啊,遍地都是机会。照我说,在国内上大学,考金融专业,再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
仿佛一根针扎在楚子航胸口,他难受得哆嗦了一下。“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做人可以有点尊严么?别那么厚脸皮行么?
“你闭嘴!”楚子航低吼。
“什么?”男人没听清,但是给一边的路明非吓了一跳,他对天发誓,真不是他想要掺和到家庭伦理剧中来的,但是现在的情况他想要礼貌下车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老天爷,要不干脆碰见个警车把车拦下来他们在大桥上面凑合一晚上得了。
“你闭嘴。”楚子航像只炸毛的小狮子,又吼了一句,他的手都在抖,路明非转头看向了他。
说实话,路明非在仕兰中学这么多年,也许前几届的学长或者是还是小屁孩的学弟比较幸运,他们没赶上楚子航的时代,反而是路明非,因为之比楚子航小一届,所以在最风华正茂青春活力的时候头上永远都有名为“楚子航”的大山。
但是就是这么多年以来,楚子航在学校里面从来都是一副面瘫冰山的形象出现,从来没有人真的见过他笑或者是其他情绪。
他就像是一块石头,以前路明非还听说楚子航和学校的啦啦队队长出去玩过,许多女生在队长回来之后就问她怎么样怎么样姐妹牵手了吗?
结果队长气得都掉眼泪了说没有这个该死的木头给她讲了一整天的海洋动物知识,别说牵手了,连正眼都没给她一个就算了,还让她写出了两千字的研究报告!
虽然路明非不知道那位令几位校花都有点黯然失色的队长之后怎么样了,但是从那以后就真的再也没听过这位倾国倾城的啦啦队队长的消息了。
有人说是因为楚子航受了情伤转学了,也有人说是因为其他原因和楚子航没关系。
和楚子航有没有关系不知道,但是跟路明非绝对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于他能记得这桩八卦也仅仅是因为那位啦啦队队长实在是太漂亮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的女孩。
但是路明非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样子,只是一个笼统的影子。
沉默了半晌,车厢内只剩下楚子航粗重的喘气声。
“这孩子真没礼貌,我都是为你好。”男人嗫嚅着说道,“你要多听大人的意见……”
“听你的意见有用么?听你的意见我将来能找个女孩结婚又不离婚么?听你的意见我能按时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么?听你的意见我能准点接送他上下学么?听你的意见我只是要去叫后爹帮我找找关系!”楚子航从后视镜里死盯着男人的眼睛看,期望看到他的沮丧或者愤怒。
字字诛心。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楚子航想不通这个男人,他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因此他甚至有时候怀疑眼前这个男人是真的就窝囊到这个地步吗?连儿子的话都不会反驳?
很多人都以为楚子航不会说脏话,更别说尖酸刻薄,甚至在篮球场上对他犯规他都不会发火,只知道举手叫裁判。其实尖酸刻薄的话谁不会说?只要你心里埋着针一样的愤怒,现在他火了,想用心底的那些针狠狠地扎男人几下。这些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
“你还小,家庭这种事……你将来就明白了。”男人果然有点手足无措,伸手似乎想去拍一下后座的楚子航,却不敢,只能缩回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总是这样的回答,“你将来就明白了”、“你还小不懂”、“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骗鬼!当年这二不兮兮的两人离婚,楚子航还小,哇哇大哭觉得仿佛世界末日,男人就安慰他说“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爸爸妈妈只是不一起住罢了”、“星期天还带你出去玩”什么的。楚子航信了,相信家还是这男人那女人以及自己三个人的家,结果跟着妈妈进了新家的门,看见一位叔叔梳着分头穿着睡袍露着两条毛腿彬彬有礼地打开门,楚子航不知此人何方神圣,大惊之下就把手里的冰淇淋杵他脸上了。
都这么些年了,小屁孩儿都长大了,还骗?骗鬼啊!
“你够了!好好开你的车,我的事儿别管!一会儿到家你别进去了,免得‘爸爸’不高兴!”楚子航咬着牙,把头拧向一边。
“这话说得……我才是你亲爸爸,他不高兴让他不高兴去,他算个屁啊……”男人终于有点尊严被挫伤的沮丧了。
“他不是我亲爸爸,可他参加我的家长会,他知道周末带我去游乐园,他知道我的期末成绩,他至少生日会买个书包送我!”楚子航恶狠狠地把Hermes的包往车座上一拍,“你还记得我生日么?”
“你生日我怎么不记得?”男人急赤白脸地分辩,“你是我儿子,是我和你老妈合伙把你生下来的……一听说怀上你了我们就算日子,什么时候怀上的,什么时候预产期,眼巴巴地等你。你个死小子就是不出来,多呆了两个月!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上过生理卫生课么?生孩子也有男人的功劳,你那么聪明还不是我把你生得好?”
楚子航气得简直要笑出来,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厚脸皮的男人呢?
“很辛苦?娶个漂亮女人让漂亮女人生个孩子……很了不起?”楚子航声音都颤,“我上过生理卫生课!生孩子女人要辛苦怀胎十个月?男人要怎么样?你辛苦在哪里?”
男人蔫了,声音低落下去,“我不跟儿子讨论生理卫生问题……”
“生下来了你辛苦过么?你管过我么?你到底为什么算我的‘亲爸爸’啊?就因为你和老妈‘合伙把我生下来’?就像生产个什么东西似的?‘亲爸爸’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楚子航心情恶劣到了极致,刚压下去的火又腾腾地往上冒。
“亲爸爸就是……你……流着我的血诶。”男人斟酌着用词,“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继承你懂不懂?你就是我的一半……我知道这些年我是没怎么管过你,我对不起你,但是老爹哪有不关心小孩的?我们血脉相通我们……”
“还共存共荣呢!”楚子航冷笑。
男人沉默了,楚子航也不说话,只听成千上万的雨点重重地击打在车顶。车里的空气温度好似一下子降了许多,连空调热风也吹不开。
路明非左看看右看看,最终什么也说不了,他倒是想让气氛缓和下来,可是他知道自己出口就是各种各样难以想象的烂话,说不定说出来情况只会更糟糕,所以路明非就和他大多数时候保持了一致的选择,沉默。
总之父子没有什么隔夜仇。路明非想着,就算自己这位师兄有了继父,但是就和楚叔叔说的一样,他们是亲父子,师兄身上毕竟流着叔叔一半的血。
隔了很久男人慢慢地叹了口气,一副老生常谈的口气,“所以说你还小嘛,你不懂。等你将来自己有孩子你就明白了,生孩子就像是把自己的一半给了这个小孩一样。你好像能感觉到他在哪里,就跟心灵感应似的。你肯定会经常关心他想着他,好像就是天然的,根本不为什么。再说了,人都要死的,我死了,别人都忘记我了,可这世界上还有你,你有一半是我。就好像我在世界上留了点什么东西。”
“你只会生,不养,别人养出来的,会越来越不像你的!”
“我……我也想养。”男人讷讷地说,他的眼神放空了些许,像是对着生日蛋糕许了个愿。
音响里传来低低的笑声,楚子航一愣,没听清是电流杂音还是CD机被不小心打开了。
那笑声低沉,但又宏大庄严,仿佛在青铜的古钟里回荡。他一直从后视镜里盯着男人的脸,男人的脸忽然有了变化,青色的血管瞬间就从眼角跳起,仿佛躁动的细蛇,男人脸上永远是松松垮垮的,但此时绷紧了,好像红热的铁泼上冰水淬火。
“路明非……”楚子航看向了身边的这个学弟,“你听见了吗?”
路明非却没有回答他,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就像是一直劳累伏案的人舒展了一个畅快的懒腰,身体中缓缓出现了一股热流。
这儿是什么地方?我又是谁?这种舒畅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
没人能回答。
“我听到了。”路明非转头看向了楚子航,他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他是一个小衰仔,坐在课堂上睡觉,暗恋一个女孩。
但是他又做了一个梦,他是天外天上的神灵,是世界的缔造者,是一切的起源,是代表了无限的生命体。
楚子航忽然被震慑住了。
他看着路明非,两对黄金色的瞳孔相对出现,都将对方的模样倒映在了自己的眼眸中。
但是楚子航却忽然感到了一股恐惧。
路明非的眼神之中,那是宛如熔岩一般的赤金色,仿佛要把世界都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