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唐平挑起大拇指,一脸宠溺。“一语中的。”
一旁的荀彧的嘴角抽了抽,暗自骂了一句:“佞臣!”
皇长子明明是一个疑问,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一语中的的真知灼见。
小胖子非常开心,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他仰着头,拉着线,看着半空中的彩灯,兴致勃勃,又问道:“这灯能飞多高?能到月亮上去么?”
“你的想法很独特。”唐平拍拍额头。“这个问题我还真没考虑过,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你觉得呢?”
“我觉得吧……”小胖子歪着头,认真的想了想。“如果灯油够多,又没有风,就这么让它一直上,一直上,说不定就能上去。到时候,嫦娥牵着照路,就算是月初时,也不怕天黑了。”
“好主意!好主意!”唐平鼓起了掌。
“是吧?我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小胖子得意的笑了起来。
荀彧扭过了头,有点后悔。
之前真是眼瞎了,怎么没看出这唐平是这样一个人?
这彩灯能飞到月亮上去?想什么呢,简直是胡说八道,张口就来。
这时,又听唐平说道:“你想不想坐着这个彩灯上月亮?听说月亮上不仅有嫦娥,还有一个会捣药的兔子,煞是可爱。”
“我也能上去吗?”小胖子来了精神,眼睛发亮。
“能,只是要做是更大一些。这个灯太小了,拽不动你。”
“那要做多大?”
“不如先试试看,这个灯能带动多重的东西,然后就可以知道要多大才能带动一个人。”
“好啊,好啊。”小胖子环顾四周,正好看到扭头看向别处的荀彧,立刻叫道:“你,就是你,赶紧找点东西来,不能太重,我感觉这个灯带不了多少东西。”
荀彧一愣,转头看见小胖子盯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低头去找。
唐平看在眼里,暗自发笑。
不得不说,这小胖子虽然不够聪明,审美还是有的。这一群人中,也就荀彧相貌最出色,气质也好,说一句鹤立鸡群也不为过。
荀彧很快就找到几颗石子,拿了过来,又帮小胖子系在绳子上。
一颗不够,又加了一颗,这才维持住平衡。
小胖子看了看那两颗小石子,咂了咂嘴。“这也太小了?要拉上一个人,这灯得做多大?”
“你可以算一算。”
“这也能算?”
“当然可以算。”唐平说道:“世间万物皆数,没有不能算的。不能算的,都是胡扯。”
荀彧按捺不住,忍不住说道:“唐君此言,恕我不敢苟同。”
唐平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也没问你啊,你同不同意有什么关系。”说完,拉着小胖子回屋。“走,我们去算一算。”
“好的,好的。”小胖子兴致勃勃,和唐平一起回屋。
荀彧被唐平噎了一句,面红耳赤,有点下不来台。
这时,又听屋里唐平说道:“你觉得应该怎么算?”
小胖子说道:“我觉得应该先称这两颗石子的重量。”
“有道理。”唐平高声叫道:“荀文若,过来,将这两颗石子拿去称一下重量。”
荀彧很想骂人,却还是走了过去,接过两颗石子,在手里掂了掂,为难地看向唐平。
他觉得这完全是浪费精力。
唐平和小胖子说得热火朝天,根本没理他。
荀彧想了想,转身出去,来找史道人。
史道人就在隔壁坐着,等候消息。
虽说皇长子在他家住了好几年,可是毕竟已经离开好久了。这次出宫,容不得一点闪失。
见荀彧走来,手里还拿着两颗石子,脸色又不太好看,史道人不禁好奇,问了一句。
“怎么了?”
荀彧耐着性子,将刚才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史道人不禁失笑。“他就这样,最会哄孩子玩。史侯当年喜欢他,也是因为这个。不管史侯说的话多么幼稚,他从来不批评他,而是慢慢引导,最后总能得到一个不错的答案。”
“这也能得出答案?”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史道人抚着有须,意味深长的看着荀彧。“有些事,你没见过,就不要急着否定。博学如夫子,也有被两小儿问住的时候。”
荀彧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讨了称,称了石子的重量,匆匆回到小院。
唐平正和皇长子对面而坐,伏在案上,头凑在一起,热烈的说着什么。
荀彧走到跟前,递上两颗石子。“唐君,这两颗石子,共重一十八铢。”
唐平随即在竹简上写下“一十八铢”,对小胖子道:“你知道一个人多少铢吗?”
小胖子掰着手指头,眨着眼睛。“人不是按铢算的?人按斤算。”
“你说得对。”唐平顺口夸了一句。“你多少斤?”
“二百……多一点。”小胖子捏着胖乎乎的手指头,有点不好意思。
“一斤是多少两?”唐平自动忽略了小胖子体重超标的事实。
“十六两。”
“那一两是多少铢?”
“二十四。”
“记得这么清楚吗?”唐平面露疑惑。
“当然。”小胖子挺起了胸膛,伸手一指荀彧。“不信你问他,或者问其他人也行。”
荀彧连忙说道:“一两的确是二十四铢。”
唐平再次挑起大拇指。“你简直是天才,记性真好。”
小胖子嘿嘿笑了起来,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润。
“那你再算算,你相当于多少铢,是这两颗石子的多少倍。”
小胖子连连点头,掰着手指,用心地计算起来。
荀彧在一旁看着,突然有点明白史道人的心思了。
皇长子其实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甚至有些笨,袁绍、何颙提到他,不是摇头就是叹息。可是现在看来,皇长子的确不够聪明,却也没有笨到那种地步,还是可以教好的。
但宫里的师傅们显然没有唐平这样的耐心。
他们就算不会批评、责骂皇长子,也会有言辞伤害他的自尊,让他心生畏惧,敬而远之。
师傅们不会检讨自己,反而会觉得这是师道尊严。
算了好半天,小胖子憋得满脸通红,终于得到了答案。
“七千六百八十。”他小心翼翼地说完,直勾勾地看着唐平。
荀彧早就算出了答案,知道没错,也挑起大拇指,夸了一句。“正确。”
唐平却抬起手,示意荀彧别说话。“等等,我还没算完。”
荀彧鄙视地瞥了他一眼。
唐平怎么可能没算完,他就是故意的。
可是他转念一想,又明白了唐平的用意,不禁暗自后悔。
他实在没必要在皇长子面前显示聪明。
过了一会儿,唐平也算完了,夸张地长出一口气,满面笑容。“没错,是七千六百八十,你算得又快又准,比我厉害多了。”
小胖子得意的大笑,随即又谦虚了几句。“还是他算得最快。唉,你叫什么?”
荀彧连忙上前行礼。“颍川荀彧,字文若,见过史侯。”
“荀彧?”小胖子眨眨眼睛。“是荀氏八龙的那个荀么?”
“正是。”
小胖子点点头。“果然有一幅好皮囊。”
荀彧神情尴尬。
小胖子又道:“你是哪一龙的子弟?”
荀彧迟疑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先父荀绲,行二。”
小胖子恍然大悟。“哦,娶唐衡女儿的那个,对吧?这么说,你是唐衡的外孙?”
荀彧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胖子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兴致勃勃的说道:“我母后说,宦官之后也有好的,不能一概而论。以前我不信,现在看到你,我信了。”
荀彧无言以对,不知道是该谢皇长子,还是应该反驳皇长子。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小胖子说漏了嘴,不安地看向唐平。
唐平在一旁看着,似笑非笑,也不知道他注意到没有。
——
皇长子和唐平聊了大半天,直到天色将黑,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他带走了彩灯,信誓旦旦的说,要做一个更大的,能带人飞到月亮上的。
唐平说,期待看到他的成果。
送走皇长子,荀彧忍不住说道:“唐平,恕我直言,你循循善诱,的确有夫子遗风。可是造灯登月,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怎么过分?”唐平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啊。”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
“这还用试?”
“为什么不用试?”
荀彧瞪着唐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觉得唐平不对,但他又没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服唐平。
唐平笑了一声,又道:“退一步说,就算最后试出来,的确不可能,又有什么关系,至少知道不可能了,对吧?而且他又练习了算术,知道了一些道理,有什么不好?”
荀彧有些气短,随即又说道:“那……不是浪费么?”
“不浪费,养一帮儒生吹枯嘘生,横议朝政?又或者去评什么三君八龙?”
“……”荀彧有点恼羞成怒,甩甩袖子,下堂去了。
“等等。”唐平叫住了荀彧。
荀彧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唐平,面色不豫。“唐君还有什么吩咐?”
“假设一下,如果敌人围城,城中升起彩灯,援军在多远能看到?就算不能登月,带上一封书信,报一下平安,是不是也不错?”
荀彧一愣,随即明白了唐平的用意,暗自叫绝。
“……高明。”他挑起大拇指,心悦诚服的说道。
“你一直想知道《太平经·内篇》有哪些道术,现在道术就摆在你眼前,你却视而不见。”唐平摇摇头,恨铁不成钢。“荀文若,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
荀彧哑然失笑,转过身,躬身施礼。
“受教了。”
——
袁绍站在院中,仰着头,看着皇城方向的夜空。
天空有一只彩灯,大如明月,被夜风吹得摇摇摆摆。
何颙站在他身边,也仰头看着彩灯,不禁摇了摇头。“子远以为能困住他,却没想到他有的是手段。他若真想走,或许早就坐着这彩灯扶摇而去。”
袁绍转头,看了何颙一眼。“你也相信这彩灯真能带人登月?”
“登月或许不能,带一个人出城,应该不难吧。”
袁绍吸了一口气,又说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走,反而将这彩灯送给史侯?”不等何颙回答,他又说道:“莫非他就是冲着史侯来的。”
“是又如何?”
袁绍目光一闪。“如果是,那他的城府也就太深了,不能不防。”
“他的城府再深,还能比四世三公的袁府深?”何颙淡淡一笑。“本初,你要自信些,天下奇人何其多,又岂是唐平一人?如果人人都要防,你防得过来么?”
袁绍眨眨眼睛,无声的笑了。“你说得是,我的确有些多虑。只是伯求,你也要小心些,这唐平毕竟不是普通人,而是张角的弟子。张角起事,死了那么多人,其中难免有他的故旧,你就不担心他想报仇?”
何颙沉吟片刻。“要说报仇,倒是真有一人。”
袁绍心里一紧。“谁?”
“唐周。如果唐平来洛阳是为了报仇,那唐周应该就是他最想杀的人。”
袁绍松了一口气。“那他要失望了。”
何颙眉头一紧。“唐周死了?”
袁绍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说道:“区区一个叛徒,我怎么会知道。只是唐周告密之后,就再也没有在洛阳出现过,应该不在洛阳。”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算他在洛阳,知道唐平来了洛阳,必然也不敢现身,远遁江湖。唐平想杀他,谈何容易?”
“那要是唐平迁怒于人,非要杀他不可呢?”
袁绍脸上的笑容一僵。“他……能迁怒于谁?唐周就是他太平道的人,他自来告密,与旁人何干?”
何颙一声长叹。“若唐平认定唐周是党人呢?”
袁绍脱口而出。“他有什么证据?”
“朝廷下诏平叛时,又何尝有证据?”何颙摇摇头,拱手告辞。“本初,仇宜解,不宜结,如果能化敌为友,还是不要紧紧相逼的好。困兽犹斗,真把他逼急了,坏了大事,岂不可惜?”
袁绍看着何颙的背影,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他站了好一会儿,咬咬牙,转身说道:“请公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