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裘侍读请走后,贾平才吐出一口浊气。
“去你娘的施舍,我贾平需要你施舍么?”
回想加入五马山,贾平满肚子唏嘘。
从雄州开始随大流逃难,被金军追杀过,被兵痞爆捶过,最后被土匪,其实就是流民本身抢劫一空。
身无所物还不算完,身体还在。
随行一个身上肉还算丰腴之人,隔天早上就莫名其妙的撞石头死了。
一群眼光绿油油的饥民瞬间将其瓜分。
贾平当场将胆汁都吐完了。
所幸父母生就自己一副尖嘴猴腮模样,颠沛一番更只剩一层皮,要不然自己也要被石头撞死。
逃离这群非我族类后,贾平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入山中,准备为自己找一块山好水好的福地,连同满腹学识与抱负一起埋葬。
却,饿晕在山道上。
待醒来后,贾平感觉一身的暖,肚子貌似也被灌了些汤。
赵邦杰将他救了。
贾平开始使尽浑身解数帮赵邦杰壮大势力。
可,林子是大了,鸟却成不了凤凰。
赵邦杰终究不过是绿林中一草莽,扶不上墙。
沈放本人的魅力赵邦杰是学不来的,自己辛辛苦苦挖来的人与财,被赵邦杰屯在山巅胡吃海喝。
反观五马山的邻居西军,占据了一块进可攻,退可守的天赐宝地。
数十里长的井陉道为西军提供了足够绵长的防御力。
贾平不自觉的将目光望向了西军,盯准了沈放。
他在平定军谷地打造一块屏障乃绝顶聪明之举。
可是在真定城外屯田却令人费解了。
真定府地界平原一望无边,乃四战之地,修些堡垒驻些兵又有何益?
金军的骑兵若进入了平原,具备了摧毁一切阻碍的实力,沈放不知么?
他将西军所有传神之战役都听了去,发现这个沈放身上的迷雾越发重了。
杀真定府监军龚文忠,杀龙厢卫出来的指挥使熊凯,杀张孝纯之子张灏。
如此恣意妄为,他就不怕朝中那些御史秋后算账吗?
从裘侍读的态度可以看出,沈放根本不鸟真定城里那尊大佛。
沈放尊信王为佛,不过是为了竖旗招揽英豪罢了。
那这次沈放兴师动众大举南下拦截金军,又是何意?
难道是为了讨好更大的佛么?
五马山弟兄下山那一战贾平也参与其中了。
为了这次崭露头角,信王遣曹殿帅亲临指战。
曹殿帅所为,令人大失所望。
曹曚只远远的驻马于山脚下,命士兵来回传令,指点江山般的运筹帷幄。
马大胡子伏击了一支从槐水边溃败下来的金军。
这支金军已如惊弓之鸟,面对山上下来的弟兄蜂拥而至,没有作多大的抵抗便再次溃逃。
这次就连贾平也以为,五马山的乌合之众估计要正名了。
结果从南方杀来一支千人骑兵,只一个冲锋便将五马山弟兄冲的七零八落。
金军像割韭菜一样割下义军的头颅,恐怖又惨烈的场景终于击溃了马大胡子的斗志。
马大胡子一声唿哨,大伙儿一窝蜂的向山区狂奔,丢下近两千弟兄的性命才算逃出生天。
贾平一个羸弱书生能有什么战斗力,就算极为不甘也只能夹在人群中逃命。
贾平受到了深深的打击,难道自己这一生都要与一群草莽英雄捆绑至一起吗?
贾平不甘心,带着两个随从南下,追踪西军与金军的战斗,直到裘侍读来山寨的前一天,才从信德府赶回来。
他一眼就看穿了沈放的策略。
西军围而不攻,与半渡而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金军若不主动杀出城,必然陷入这片春天的泥泞之中,招致覆灭。
“哎,假诸葛,那秀才都说了些啥?”马大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大屋。
贾平回过神来,寡淡道:“裘侍读说,有支一万余人的义军将进驻赞皇山。”
马大胡子惊讶道:“除了西军,哪里还有上万人的义军?”
“有,还是老西军旧将所率。”
“谁?”
“张思麒,你应该听闻过的。”
马大胡子挠头挠耳想了许久才应道:“哦,想起来了!还是种师闵老头死那会儿的事,听说失踪了呢。”
贾平听了马大胡子对种师闵这般无礼,厌恶道:“种家世代多英烈,世人皆铭记,你这种土匪死了怕如同踩死只蚂蚁一般。”
马大胡子一愣,随即怪叫:“管他娘呢,活着时能吃香喝辣,我马大胡子就够本了。”
“咦,”马大胡子突然想起了什么,疑惑道:“不对劲啊,他曹曚招那个张……啥来着的过来,是想抢我赵头领的山寨吧?”
“哼,鼠目寸光,你也就这点出息。人家瞧得上你们那破山寨么?整个大宋江山都是人赵家的。”
马大胡子被贾平这一骂,多少醒悟了些。
“假诸葛,那他曹曚撺掇张……张……”
“张思麒!”
“对,张思麒。撺掇他过来有啥用意呀?”
贾平两根手指捏着一边的山羊胡子,从鼻头位置一路往下捋,笑道:“这个不敢随意揣摩,但很有可能是想来一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马大胡子若有所悟:“西军不是信王殿下手里的兵吗?难不成沈放想称王称霸,连信王殿下都踩在脚底下?”
贾平听了不由大震。
马大胡子来自市井,他的思维是只求结果不问缘由。
说白了,在底层市井生活的小人物,更能清楚而单纯的发现人的欲望所在。
一往这方面想,贾平瞬时觉得事情可能会更严重些了。
金军押解着大宋皇室北上,西军连真定那尊佛都不放眼里,那沈放就没把后果考虑进去。
不考虑后果行事,那他的欲望就……大了。
贾平不相信他沈放不懂功高震主和大宋重文臣轻武将的局面。
“马大胡子,我求你件事。”贾平着急的说着,人却往自己的房间跑。
马大胡子很是纳闷,可是见贾平神秘兮兮的样子,也只好跟了过去。
贾平坐在案前,快速的研起了墨。
“假诸葛,磨墨这种小事就由我马大胡子来干,你写你写。”
马大胡子抓起桌面上的宣纸,殷勤的替贾平铺好。
说实在话,马大胡子虽然嘴巴上贱兮兮,可打心底里是羡慕加尊重贾平的。
能写会读,还眼睛一眨就一个管用的妙招。
不似自己,斗大的字帖脑门上愣是不知道画的什么符。
贾平也不多说,提起毛笔,悬在半空老久才落笔。
“好字!好字!”
一旁的马大胡子啧啧称赞,被贾平横了一眼,便闭嘴不言了。
写好信笺后,贾平小心的吹了吹,又扬起来晾了晾,这才取来一根竹筒,卷起信笺塞了进去。
“马大胡子,这封信关系到寨子里弟兄们的生死,沈放当下就在赵州的临城、柏乡一带,这封信你要亲自交到他手上。”
马大胡子错愕:“写给沈放的?”
“我贾平哪次料的事不准?听我的没错。”
马大胡子接过竹筒,道:“假诸葛……不,真诸葛,沈放咋会认识我马大胡子,万一他将我轰出去咋办?”
“你放心吧,沈放不是那样的人。”
待马大胡子离开后,贾平又陷入了沉思。
……
“沈太尉,军门外有个赞皇山义军马头领求见,说要见了你才说。”
沈放正与马扩、廖宏二人商议战事对策,见王小乙如此说,疑惑道:“赵邦杰的人?”
王小乙应道:“正是,他说是他们山寨军师贾平有要事相告。”
沈放直起了身板:“让他进来吧。”
赵邦杰暗通曹曚之事沈放有所耳闻。
赵邦杰当初死都不肯归附西军。
林良肱拉走了部分五马山弟兄后,赵邦杰带着自己的死忠进入了赞皇山。
这段时间以来,赵邦杰也收留了不少流民,甚至有些颇有财力的大户人家都被他挖至赞皇山。
沈放始终采取开放的态度,愿来真定、井陉道的,他欢迎。不愿意留下来的,不送。
赵邦杰虽然一身绿林气,也是个知道深浅的人,他丝毫不打扰井陉道军民,也没纵容手下弟兄出山抢劫骚扰军民,与西军过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
据说,赵邦杰之所以能有今天的队伍,全靠他寨子里的军师贾平。
贾平此人沈放也了解过,是有些能耐,起码他的嘴皮子挺厉害,能把真定府的部分大财主说动了,跟着赵邦杰一起钻大山。
这会儿他派人来求见,几个意思?
没一刻,一脸大胡子的马大胡子走了进来。
马大胡子对着沈放拱手拜道:“五马山马大胡子叩拜沈太尉山门。”
沈放笑道:“马头领,我这儿只有军门,没有山门。”
马大胡子哈哈笑道:“我马大胡子是个粗人,没沈太尉这般讲究。”
马大胡子瞅了一眼马扩、廖宏,道:“沈太尉可否借一步说话?”
“哦,”沈放望了眼马扩、廖宏,“我西军将领可不避嫌,都是信得过我的自家兄弟。”
沈放没用“我信得过”,显然眼前这两个人是他心腹之人。
想明白了这点,马大胡子不再纠结,从怀里取出竹筒,递给沈放:“我马大胡子不识字,沈太尉请自己瞧,咱家假诸葛说了,太尉一看便知。”
沈放接过竹筒,取出信笺看了起来。
包括马扩在内,几个人都发现沈放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显然信笺上说的事,挺重要。
好一会儿,沈放收起信笺,拱手对马大胡子笑道:“马头领,替我谢谢你家军师,若是贾先生不介意,我想邀请贾先生移步临城,放置酒答谢。”
马大胡子没想到沈放会这般客气,心中戒心放下,开怀大笑:“沈太尉真是爽快之人,话我定会带到,赴不赴约就看我家军师的主意了。”
沈放摸了摸腰囊,却没摸出银子,于是摘下配在腰上的鱼袋,递给马大胡子,道:“远来是客,我这正打着仗,也没啥好礼物,这个鱼袋是大宋天子所赐,赠予贾先生。”
马大胡子虽然是市井狂徒,但是当官的身上系的鱼袋还是知道是何物,见此连忙摆手:“沈太尉,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沈放将鱼袋硬塞给马大胡子:“马头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当我沈放是兄弟,就收下。”
沈放话都说到这份上,马大胡子哪儿还能拒绝,当即一拱手:“谢沈太尉厚赏,兄弟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送走马大胡子,沈放折回来,对马扩与廖宏说道:“咱们真定信王府可不简单呀,可替咱们召来大军了。”
“信王殿下?他能干何事?”廖宏疑惑的问。
沈放将贾平的信笺递给马扩、廖宏二人。
马扩看完后,皱眉:“联合大元帅府军?信王有没跟咱们商量过?”
廖宏哼了一声:“商量个屁,这还不明摆着嘛,他信王殿下是想借此夺功。他此前发的告北地军民书,成了个笑话了。”
严格来说,当时程先送来割地降书后,是沈放亲口口授,李若水手书的告书,但是最终却用了信王赵榛的名义。
如此流传,北地军民包括黄河以南诸州府听进耳中的,自然是信王殿下之钧旨了。
贾平将曹曚拉拢张思麒入赵州,以及赵邦杰亲自去山东寻找康王之事,一股脑儿都告诉了沈放。
并且,贾平在信笺中用了“勘乱”一词。
信王邀请康王率军西入河北西路勘乱,勘的是谁的乱?
赵榛的意图跃然纸上啊!
到了最后关头,他赵榛还是关心着他赵家的天下,甚至不惜俯身向康王叩首,来勘我沈放之乱。
赵构手里有百万雄兵,而真定府西军战兵不足十万,孰轻孰重,赵榛还是掂量得出来。
赵家人刻在基因里的行事风格真是一脉相承,不管局势有多危急,他赵榛首先都想着要保护他赵氏一族的统治权。
他就不想想,真定府的西军没了,他拿什么来保护自己?
康王知晓金军四处搜捕自己,直接丢下当今天子的翘首以盼不顾,有多远躲多远。
你赵榛几斤几两没点数么?
“张思麒还有脸回来吗?”廖宏不屑道。
沈放一笑置之:“他张思麒又没投敌,吃个败仗而已。”
马扩忧虑道:“信中信王殿下所指‘勘乱’,不正是西军么?他这般指控会寒了将士们的心呐!”
马扩不识张思麒,他更关注信王的言论,如此紧要关头,他信王殿下不思抗敌,却挖空心思排挤诽谤西军,着实令人心寒。
沈放对赵榛的心思倒反应没那么大,他更关心的是,万一张思麒真敢踏足战场,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再假设一番,康王的大元帅府军也踏一脚进来,是利是害?
虽然以赵构的做派,派兵的可能性为零。
沈放猛然想起,张思麒不是在河间府、祁州、永宁军、深州一带活跃吗?
他若是动身,完颜阇母不可能没有动静。
本来派伍有才、范二两支精锐横在真定与河间府之间,考虑的就有完颜阇母。
完颜阇母几乎横扫河北东路诸州府军,兵力几何很难估计。
如今斡离不北上遇阻,他岂敢置身事外。
若几方势力都参与进来,信德府一带将有不下于二十万的军队。
二十万士兵聚集在一处混战,谁都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沈放望向马扩,道:“马指挥使,通知林良肱、曹弘、陈龙他们过来商议一下。如今的局势发生了变化,西军不能继续跟他斡离不比定力,要提前打乱僵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