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云是当下西军中唯一熟读兵书的将领。
兵法之妙,存乎一心。
从白天与廖宏的虎卫军合兵一处同斗兀术的骑兵后,一个冒险的种子便在李子云脑海中挥之不去。
金军仓促之中接战,虽然与踏白军、虎卫军打了个旗鼓相当,可金军在柏乡寨的主力并未出击,采取了观望,此为失时。
到了晚上,李子云说服了廖宏,派少量的步兵散布四周监视金军,却在点燃震天雷的位置,布置大量的士兵,制造大兵压境的姿态,迫使金军预判错误撤退,此为失势。
守时与造势,乃临战接敌之大要,金人不敢夜战,加之输了头阵变得谨慎,果然如李子云所想,撤退了。
李子云岂会错失这等天赐良机。
夜间作战放至现代,军队也会尽量避免,何况是到了晚上两眼一抹黑的宋朝。
夜盲不夜盲不知道,李子云已是铁了心要打垮这支金军。
并非李子云贪功冒进,沈放给诸军的总体命令是抓住战机,打乱金军的节奏,寻机歼敌。
李子云脑子里塞满了杀戮,与生俱来的狂野猛兽一旦关不住,人性便被兽性占领。
他一马当先,策马踉踉跄跄的向着火光猛冲。
金军一万余骑兵点燃的火把着实耀眼,李子云追了一刻钟,一头撞入金军的尾巴里。
殿后的金军当即折返过来,与李子云激战。
李子云呼喝有声,手中一杆铁锥枪被当成了棍,抡圆了输出,将数名金军先后扫落马背。
金军见只有一骑宋军闯入,胆子大了起来,又聚集起十余骑将李子云团团围困。
李子云英雄义气大发,左磕右抽,将伸向自己的兵器一一荡开,偶尔还击,竟能一击毙命。
“李郎君,沙溢钧来也!”
一支利箭后发先至,射穿了一名金军的脖子。
李子云抽空回头,见沙溢钧领着数百骑踏白士终于追了上来。
李子云顿时豪气冲天,手中铁锥枪贯注大力,接连刺倒两名金骑。
踏白骑兵追上金骑,在金军后军中撕开一个口子。
李子云领一路,沙溢钧领一路,向金军两翼切去。
两军士兵瞬时交织在一起,在影影绰绰的火把中奋力厮杀。
金军向南急驰,踏白士尾追本就占了绝大优势,众踏白士们沾了血,身体内荷尔蒙飙升,忘却生死执戈拼杀,渐渐将金军的步伐搅乱。
兀术在前军,听闻后军发生骚乱,当即命习泥烈列两组长阵,将齐头并进的骑兵切成三部分。
骑兵分流后,队伍行进变得井然有序了。
兀术立在军前,喝令:“阿里刮,赛里,领军护住两翼,但凡不听指挥的士兵,杀!”
阿里刮、赛里二将领命执行。
退兵场面混乱不堪,从士兵们脸上便能发现惊慌、愤怒、无奈之色。
这些骁勇善战的骑士不能不明不白的将命丢在混乱之中。
后军呐喊厮杀声越来越近,容不得兀术从容布置。
渐渐的中军也开始骚乱起来,大量的士兵打马急驰,试图尽快脱离身后的乱兵。
兀术心中焦急,用女真话大呼“镇定”,可是相对于纷乱嘈杂的人马声,几乎没人能听清楚他在叫什么。
没奈何,兀术打马逆行,费尽力气找着了阿里刮、赛里二将。
“快,截断后面的乱兵,谁若硬闯,杀无赦!”兀术暴跳如雷。
二将纷纷引兵急走,将麾下督战队横成一条线,挥舞着武器猛喝,时不时有士兵血溅当场。
被堵在阿里刮、赛里这两支督军队面前的骑兵越聚越多,最终堵成了一堵墙,所有骑兵再也前进不了半步。
兀术见时机已到,打马向密集的骑兵边沿猛冲,口中大呼:“大金国四太子在此!防炸营!防炸营!”
兀术一边急驰,一边挥动着马鞭,啪啪的抽在胡乱闯的骑兵身上。
队伍中阿里刮、赛里也破开嗓门大呼:“都别挤,敢不听使唤,爷爷我揪下他脑壳。”
躁动不安的骑兵们终于听明白了眼前的危局,接连勒停了战马。
眼看队伍渐渐的恢复了秩序,兀术悬着的心终于稍安。
若是上万人的骑兵军团在晚上失去控制,后果无法想象!
嗖!
突然一支利箭从火光之外射来,一名金骑痛苦的捂着脖子,嘭的一声坠下马背。
嗖!嗖!
紧接着又是两箭,同样是命中金军的脖子。
不同的是,后来那支箭几乎从相同的位置射入同一个金骑的脖子。
十环!?
偷袭之人仿佛在秀箭术,更是在示威。
熊熊火把之下,金军铁骑们都瞧得真切。
站成一长排的骑兵们手里有火把,可是火把光亮之外是黑黝黝的夜,以及依然纷乱嘈杂的人马嘶喝声。
嘈杂的环境令兀术等军队指挥官们分辨不出攻击来自何处,因为依然有骑兵不断的向排成一字长蛇阵的队伍汇合。
后来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们只是想脱离这该死的黑暗,而只有汇集到大部队中,才能找回安全感。
一股寒意从兀术的心底升起。
西军士兵可能已像幽灵行者让路
兀术脱口而出:“有宋兵在!”
才说出口,他顿时肠子都悔青了,这不自毁长城么?
果然,呼喝声远近同时响起。
“杀!金狗纳命来!”纯正的汉语仿佛从头顶突然炸响。
距离兀术只有十丈的骑兵群体剧烈的冲突起来。
数名骑兵手执兵器,对身边的人痛下杀手。
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旁边的骑兵没有任何反应,被袭击者割下了脑袋。
一旦见血,场面顿时失去了控制。
更多的骑兵向冲突发生的地方聚集过去,挥动着弯刀、骨朵、长枪胡戳乱砍。
火光变得忽明忽暗,许多骑兵扔掉手里的火把,抽出了刀。
可是敌人在哪?
“踏白军李子云在此,金贼受死吧!”
躁动不安的队伍中又响起一声暴喝,这一声喝便是一道命令。
四周猛然响起更多的喝声。
同时,眼前的骑兵纷纷被刺倒,一个身披血色披风的宋将站在兀术面前。
兀术身边的金军迅速将兀术围了起来。
宋将举起一杆铁枪,径直向兀术刺来。
几名金军涌上,将宋将的攻击接住了。
兀术无比震怒,后退几步从马鞍上摘下金瓜,向宋将砸去。
突然发生的骚乱,令场面陡然变得混乱异常,兀术金瓜砸下,却已不见了那名宋将。
汹汹人流快速涌动,敌我难辨的相互攻击。
无情的厮杀终于压垮了金军骑兵已万分脆弱的神经。
士兵们再也顾及不上长官的命令,策马急冲,挥动着手里的兵器胡乱砍。
混乱从一点扩散到整排骑兵墙。
远处的骑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一声声的“杀”,分明是汉人口音。
金人暴怒无比,三五成群的左右搜寻,终于留意起骑兵军服上的差异了。
可是火光变得越来越暗,骑兵移动更为频繁,谈何辨认?
偶尔被辨认出来的异族,瞬时被金人围成堆,砍成肉泥。
金人杀得还没尽兴,兵器同样招呼到了他们身上。
幽灵一般冒出来的西军骑兵砍杀起来更是肆无忌惮。只要出手,杀死的几乎都是敌人。
血腥味道覆盖了火光之下所有的地方,士兵们神经紧绷到了极限,杀红了眼之后,只要是在眼前晃动的活物,便一刀划去。
没有人愿意只举着火把照亮别人,自己却仰起脖子挨宰。
越来越多的士兵丢下了火把,拿起了兵器。
火把掉落地上,瞬间被马蹄踩灭。
当庞大的队伍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黑夜中,无边的黑夜将骑兵们拖入了地狱。
恐惧登上了每一个人的心头,士兵们乱糟糟的冲撞着,挥舞砍刺着,体力强劲的战马带动着撞击的节奏向更猛烈的方向驰去,彻底将混乱拖向深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粪便味,以及无法具象化的绝望味,一直持续着……
这一夜,沉沉无边,生死两茫茫。
当嘶喝声彻底结束时,朦朦胧胧的光线从巍峨的太行山岚顶端浮现。
黎明即将来临了。
朦胧的光线撕开了这片曾经的地狱。
无边的麦地里插满了细细的杆子,像被野火吞噬过的荒野,只剩一些光秃秃的矮树荆棘。
细细分辨,插在原野上的其实是旗子,是长枪,是至死依然保持着厮杀姿势的死尸。
这片死亡之海的边沿,慢慢的出现了一些摇摇晃晃的人,是活着的人。
这些人汇入战场,竭力的呼喊着人名……
沈放亲自领着一千顺州军骑兵,向南急驰。
深夜时分,廖宏捎人传话,踏白军、虎卫军发现敌营,准备夜袭。
沈放痛骂一声“天杀的李子云”,便点了许延,带兵连夜向南摸索着前进。
“你老子脑子塞了浆糊,你个龟儿子脑子里塞了火药吗?”
“老子一早告诫过你,别霍霍光了我的踏白军!”
“不管你打多大的仗,抓回来老子定要关你禁闭,比海弥老秃驴关得还长……”
一路上,沈放自顾自的痛骂着,跟在身边的许延从未见过沈放如此盛怒,一句也不敢接。
许延自诩胆子大到捅破天,可是……
李子云是不是疯了?
连夜偷袭是什么概念?
金军起码有上万的溃兵,更南边更是到处都是金军,真要捣鼓一晚上,人还有得剩么?
这仗才刚刚开打,把军队拼光了,还怎么打持久仗?
难怪沈太尉怒不可揭。
天色渐明,无边的原野依然没有尽头。
“太尉,前面发现有人,是落单的士兵。”
沈放脸色黑的拧出水,喝道:“带过来。”
须臾,一个全身衣甲破烂不堪的士兵被顺州兵带了过来。
士兵以为沈太尉会好好褒扬一番,结果却见沈放一脸黑。
“你是谁手底下的兵?”沈放厉声责问。
士兵满身欢喜顿时泼了冰,笑容冻在了脸上。
“禀太尉,小人是沙指挥副使手下的步兵。”
“沙溢钧人呢?李子云人呢?踏白军五千将士都去了哪儿了?”
沈放一连串的责问,其实只是内心煎熬,找个地方发泄而已。
眼前这个一脸懵逼的小兵肯定给不出全部答案。
果然,士兵只知道大军埋伏在金营之外,迫使金军连夜撤兵。
之后的事,他一个步兵没有战马,怎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过通过士兵的陈述,沈放知道踏白军步兵没遭受灭顶之灾,大部分人都埋伏在太行山脚下的丘陵之间。
而且虎卫军没有与踏白骑兵一同追击金军,而是向东绕去了一个叫大陆泽的大湖。
大陆泽在邢州以东,湖边就是一条途经赵州、深州、祁州最南端,至达河间府的官道。
李子云与廖宏的意图马上在沈放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初步的判断。
沈放不知道李子云那些踏白骑兵的具体对手是谁,甚至李子云自己也不知道遭遇上了完颜宗弼的八千骑兵。
沈放抬眼望了望荒芜的麦田,到处都是战斗的痕迹。
死去士兵和战马的尸体遗留一路,黑色的凝血渗入干燥的泥土里,凌乱的脚印和弯折的兵器,昭示着昨晚上,此地发生的剧烈对抗。
沈放脸色渐渐柔和了,对那个踏白步兵说道:“好兄弟,是我沈放的不对,你领着骑兵去寻那些步兵将士。天一亮,孙杰队长会带着干粮和药品过来。”
士兵听了如释重负,连忙低头拜谢,却被沈放阻止了。
“你叫什么名字?”沈放问。
士兵连忙答道:“小人叫杨得志。”
杨得志?
沈放愣了愣,和煦春风道:“杨小哥,你记住了,咱们西军将士不允许自称‘小人’。我沈放当初在真定府,连禁军的门槛都摸不着呢。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得志大为感动,胸脯挺直道:“太尉,杨得志理会得,将来也要当个将军。”
沈放笑着鼓励一番,领着顺州军继续向南前进。
……
眼前的景象将一千顺州军骑兵震慑住了。
虽然此前有骑兵来报,说前面三里地发现了踏白军与金军激战的主战场。
可是一众将士亲眼目睹了战场以后,彻底震惊了。
后世的沈放家里有口自留地挖成的大鱼塘,那年得罪了村里的痞子流氓,一瓶敌敌畏倒入了塘里。
虽然用这个方式比喻眼前所见,是对战死双方将士的亵渎。
可是眼前层层叠叠的尸体一直延伸至远方,方圆一里内几乎见不到一块裸露的地皮,让沈放眼圈迅速充斥血丝。
幸存的踏白骑兵见沈放等将士,纷纷围了上来。
双方对视,相对无言。
几乎没有一个士兵是完好无缺的,他们身上血迹已干,粘在铁甲上分不出是铁甲黑还是血迹黑。
踏白士们脸上写满了悲伤、疲惫,可以隐藏期间的兴奋依然难以遮掩。
这种复杂的神情,是他们作为军人的神圣使命与无法回避的宿命,交织在一起的具象化表情。
沈放等待的那个人却没有出现。
沈放满眼含泪,悲苍的问:“踏白将士们,就剩这么多弟兄活着吗?啊,谁回答我?”
踏白士们纷纷低下了头。
战斗实在是太惨烈了。
能在炼狱般的厮杀中存活下来,是劫后余生。
沈放一时不知如何安抚这些士兵。
他们的指挥官虽然该责罚,但是士兵没有错。
终于有个叫魏念安的踏白骑兵军使站了出来,悲切道:“太尉,踏白骑兵,快打没了……”
又有个小队长跪了下来,道:“李郎君失踪了,翻了许久也没把他翻出来……沙指挥副使负重伤,快要断气了。”
沈放猛然甩了甩头,语音沙哑:“你们都是好样的,好样的!”
突然,沈放扭头向许延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救人,还有气的一个不能放弃!”
顺州军骑兵们纷纷下马,冲入遍布尸体的战场。
沈放走近史念安,双手握着他的手,问:“魏军使,伤重不?”
魏念安挤出一个笑脸,即刻又疼的龇牙咧嘴,道:“死不了,还能打!”
沈放顺着魏念安手臂望去,见他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碎布,鲜血依然从缝隙之中汩汩而流。
“许延,带创伤药了没?”沈放扭头喝问。
许延马上跑了过来,从腰囊里取出一个纸包,道:“带着呢。”
沈放接下纸包,望了眼魏念安,道:“伤口还在流血,你这样包扎不管事,怕要废了胳膊。”
说着,沈放不由分说,动手解开魏念安手臂上的布条。
“太尉,真不碍事。”魏念安有些局促。
“你闭嘴,”沈放手上动作没有停,“我也是死过几回的人了,自然知道性命值几个钱。”
沈放一边解绑一边问:“李子云真没翻出来?”
魏念安不安了,道:“末将该死,翻了快半个时辰,还没找着李郎君。”
“没事,那小子命大,没见着尸体,就还活着。”
魏念安不敢应答,他如何不知李若水在沈放那里的位置。
李府尹几次三番惹恼沈放,沈放硬是没脾气。
军中主要将领都晓得,是李若水提携的沈放。
沈放是个重恩情,重感情之人,不管李若水今后投靠信王殿下还是将来治沈放的罪,沈放绝对不会动他。
现在,李若水唯一的儿子找不着了!
沈放,他能安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