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州赞皇山。
一座草庐隐在浓密的大树林之中,仅露出一小块穹顶。
五名穿着锦袍的士人顶着寒风,穿行于密林中。
接近草庐之前,一拨手持兵刃的人冲出来围困住锦袍士人,询问一番后放了行。
锦袍士人们进入草庐之后,见内里的景象并非如它的外表一般破败。
地上铺着厚实的木地板,墙是用整根杉木铆接而成,厚重而坚实。木房临窗的地板上摆着几排兵器架,上面稀稀拉拉的插着一些铁枪、朴刀、铁棍。
“几位相公,这边请!”
引路的精瘦中年指了指草庐深处,掀一张草帘,进入了里间。
原来草庐连通一个天然洞穴,草帘掀开,一股混杂着汗臭味和胭脂味的浑浊暖气涌了出来。
领头的锦袍士人眉宇皱了皱,掀起草帘,让身后的同伴先入,自己才弯腰钻过草帘,进入洞内。
洞腔顶部黑黝黝的不知道有多高,洞内空间极为宽敞,似外面那种草庐塞十间进来也绰绰有余。
洞腔里灯火通明,石壁上点着油灯,地上摆着桌椅和草席,一大堆男子在桌凳之间各行其事,喝酒、高谈,大声嬉笑。
期间还有十几个浓脂厚粉的女子穿行于男人之间,不时放声逗笑。
精瘦中年引着锦袍士人继续前行。
“喂,假诸葛,哪里拐来的富贵公子?你他娘的改口味了?”
被唤做假诸葛的精瘦中年贾平眉头一挑,朝那个正在喝酒的壮汉怒道:“马大胡子你闭嘴,这是寨主的贵客,乱嚼舌根小心舌头给寨主割了。”
“哈哈,割了又何妨,爷爷我寻欢从不用舌根。”
马大胡子话一出口,马上引来群嘲。
“马大胡子,昨晚喝高了趴娘们裙裆底下,你是寻思啥呢?”
“就是,要说胆子马大胡子算个逑,前面加个色字的话,野犀牛他也能干翻。”
“哈哈……”
马大胡子抓起酒碗,狠狠的向人群砸去,口中脏话破口而出。
领头的锦袍士人小声嘀咕着,加快脚步穿过这群肆无忌惮的汉子身边。
前面狭窄的石洞甬道一直向上延伸,约莫一刻钟之后,甬道最窄处顶上挂了个木牌匾,上书几个歪歪曲曲的大字:万夫莫开。
通过了甬道,光线霍然明亮,洞穴也到了尽头,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排排整齐的石头或者木头房子,房子边沿是看不到底的高崖。
贾平将五人引入其中一间最大的木房,道:“相公们,赵寨主正在里面候着。”
五名锦袍士人依次进入木房。
房内铺着西域地毯,墙上也挂着暖毡,檀香木质地的桌椅、胡床极为阔气。
地上垒着几十个钉着铜泡钉的黑箱子,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不过散乱丢在箱子面上有一堆珍珠串、金琉璃,银碗什么的。
看来,箱子里的东西不会差。
一个满身绫罗皮草的男子敞开了胸襟,见锦袍士人进屋,从几个妖娆的女子的包围中站了起来。
“哈哈,裘侍读,赵某军务繁忙,没至山门迎接,恕罪恕罪!”
裘侍读皱眉,这算哪门子军务?
可嘴巴上,裘侍读依然客气道:“赵寨主,事关重大,信王妃亲自前来,你这……”
说着,裘侍读让开一旁,一个身材瘦小的“士人”脆生生的出现在赵邦杰面前。
赵邦杰只瞅了这个“士人”一眼,顿时两眼放光。
与之相比,自己那几个爱姬不香了。
“滚滚滚!”赵邦杰厌恶的推搡着身边的艳色女子,“这里没你们的事,老子要谈真军务。”
这个瘦小的“士人”正是曹家千金,曹曚之女,赵榛已定亲的未来王妃曹歆。
曹歆脸色没有裘侍读那般难看,仅微微点了点头。
可曹歆端庄大方之后,却极为厌恶眼前这个爹爹招揽的左膀右臂。
曹歆从堂兄曹弘的嘴里听过西军将领们的事迹,自己也接触过包括沈放在内的部分将领。
与西军任何一位指挥使相比,这个赵邦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能入她的眼睛。
爹爹怎么会与这样……猥琐又粗鄙之人为伍?
沈放虽然与殿下有冲突,但是凭良心说,沈放身上挑不出一丁半点毛病,唯一的瑕疵应该是他微不足道的桀骜不驯吧。
可是在曹歆看来,恰恰是他这种桀骜不驯,才成就了真定城今天的安稳。
曹歆血液里流着曹家人慎行善思,忠驯贤良的基因,可是作为新生代的年轻人,她有自己朴素辨别能力。
沈放所为,才是大宋将领该有的担当。
国家危垂,正是需要良将站出来之际,不该压制他们。
可是殿下与阿爹,自己任何一个都不能逆反。
所以曹歆就算心里万般不愿意,也只能代替殿下与爹爹跑这一趟了。
“王妃,赵某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曹歆微微欠身,道:“奴家受信王殿下所托向赵寨主传钧旨,命赵寨主为帐前左护军都统制官。”
赵邦杰盯着曹歆一双杏眼,玩味着笑道:“信王殿下封的这官,赵某不敢当呀。”
“哦,赵寨主有什么顾虑吗?”曹歆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赵邦杰双眼一刻也没离开过曹歆的脸,自然捕捉到了曹歆神情的变化。
虽然眼前这个绝色美人令人心动,赵邦杰在紧要关头更关心自己的心以后是否跳动。
沈放力敌强大的金军,似他这种人,还能受一个小毛孩约束?
早在曹曚找上赞皇山邀自己出兵抗金时,自己便看出了曹曚的心思。
想让自己充马前卒叫板西军,想多了。
换往常,曹曚这种京城里顶级的武将,眉毛稍也不会瞟自己一眼。
现在倒好,一口一个英雄。
而且,曹曚此行真定,值得怀疑。他一个殿帅,不在汴京城里保卫皇帝,怎么就突然出现在真定府?
皇帝一家老小被金贼一锅端了,他曹曚却回乡探祖,虽然自己是个草莽之辈,也没他玩得溜呀。
“王妃,以沈放在真定府的能耐,我这点本事不算什么。就算赵某现在聚集的这些弟兄和支持者,也是真定井陉道挑剩的。”
这点上,赵邦杰还是有自知之明。
那些匪性难改的绿林豪杰难以在沈放眼底下生存,都就近投了赵邦杰。
另外他嘴里的支持者,不乏财力雄厚的大财主。
自从沈放在统辖区内发行大宋西军粮钞后,部分财主们敏感的觉察到,自己手里的真金白银不能拿来支付,只有换成粮钞才能使用。
而那些在大宋流通的铜钱、交钞、丝帛等钱币,通过沈放这么一操弄,全都到了刘德仁手里。
刘德仁是沈放的岳丈,自然死心塌地的跟着沈放一条道走到黑。
可是一旦战争结束,想用手里的粮钞换成大宋流通钱币,就要看沈放的脸色了。
这些有心计的财主自然不愿意受制于人,可这战火连天的乱世,还能走到哪儿去。
赵邦杰听闻后,马上抛出橄榄枝。老子不没收你们的财宝,只需交一部分出来替老子也替你们养兵,老子保证你兜兜里的钱还在你兜兜里。
赵邦杰这一招精准到位,马上吸引了许多财主,同时自己的生活水准马上翻天覆地的华丽转身了。
在保护财主的钱财上,赵邦杰还算讲了一回江湖道义,毕竟想天天吃蛋,母鸡别下锅炖的道理他懂。
在赵邦杰看来,信王虽然是京城里的郡王,可是这个时候,天子还成了金人的阶下囚呢,你一个毛头小子算逑。
曹歆何等的聪慧,赵邦杰这些心思没逃过她的眼睛。
“赵寨主,无论何时,这大宋的天下还是赵家的,是吧?这点你应该能明白吧。”
赵邦杰听了一震,眼神也清澈多了。
这个曹家小娘子还真不能小瞧了。
“曹王妃,不是赵某不帮忙,眼下赵某这几千弟兄,全部拉出去也不够沈放塞牙缝啊!”赵邦杰苦着脸答道。
曹歆嫣然一笑:“又不是让你去真定找沈太尉的麻烦,只封你一个左护军。待时机成熟了,自然安排你体面的进真定城。有我爹和殿下在,只要你听指挥,谁敢动你半根毫毛。”
“嗯,王妃这话听了才瓷实。”
“赵护军,”曹歆马上改口道,“这次奴家前来,为的是另外一件要紧事。”
说着,曹歆左右看了看。
赵邦杰扫了一眼,喝令跟着贾平进来的弟兄出去。
之后,赵邦才解释道:“这位贾平先生是我赵邦杰的军师,他可以听。”
曹歆这才启齿道:“曹殿帅命你火速前往山东济州城,面见康王殿下。”
赵邦杰一惊:“见康王?”
“对,奴家带了殿下和我爹手笔手书的蜡书,你只须见着康王殿下,交上蜡书,便是大功一件。”
“可是,我赵邦杰只是个小小的义军头领啊,康王殿下会见我么?”
曹歆笑道:“现在不是了,赵护军现在是殿下的左护军都统制,是代表殿下的使者。”
“哦……忘了这茬了。”赵邦杰眼睛骨碌碌的猛转。
没一刻,赵邦杰又摇头道:“可是现在金军马上就进攻真定城了,此去济州还要穿州过县,南方可都是金军呀。赵某丢命事小,泄密事大。”
曹歆笑道:“金军前锋还在磁州,从赵州出发,过深州、冀州、永静军,下德州渡黄河。赵护军,金军不会走这条道。”
赵邦杰脑壳乱糟糟,瞟了一眼贾平,见贾平点头,这才猛拍胸脯道:“王妃回去告诉殿下和殿帅,赵邦杰定不辱使命,定会挑选精明强干的手下去送信。”
曹歆摇摇头:“事关大宋危亡,赵护军你须亲自去。”
赵邦杰苦闷的摸着下巴,趁机扭头,见贾平又是点头,便应允了下来。
曹歆微微欠身,示意裘侍读取出蜡书,交给了赵邦杰。
“赵护军,你可知此事之重?”
赵邦杰哈哈一笑:“不就送个信嘛。”
曹歆一张俏脸却绷紧了,道:“若是这事被西军或者金军知悉,信王、康王都会很麻烦。你掂量掂量吧,奴家告辞!”
说罢,曹歆头也不回的率先出了木屋。
待曹歆等出去,赵邦杰舔了舔下唇,道:“贾先生,这小娘子果然是曹家人,愣是厉害。”
想了想,赵邦杰又笑了起来:“不过,老子喜欢。”
贾平不由皱眉:“她可是未来的王妃,要是天子和太上皇真被掳走了,他她还可能是未来的皇后啊!”
“我呸!他信王一个毛头小子还在老子面前得瑟起来,不是看在曹家小娘子面子上,老子才不蹚这趟浑水呢。沈放是什么人?他还能让人骑在脑袋上拉屎?”
“若不是他曹曚养了个好闺女,老子才不触这霉头。”赵邦杰意犹未尽,又补充了一句。
贾平听了,神秘一笑,抚了抚稀疏的胡子,道:“寨主,你可做两手准备?”
赵邦杰哦了一声,问:“什么两手准备?”
“当初林良肱不是与你一起在五马山立寨起兵么?怎么说寨主与林良肱还有些交情。”
“寨主你虽然与沈放志向不同,没有投他,可是也没和他红脸不是?”
“所以,待你出发之后写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交给在下,若是寨主路上被西军截下了,在下就及时的将信交给林良肱。”
赵邦杰嘿嘿一笑:“高,还是贾诸葛你的计谋高。”
贾平脸色板了起来:“你还是叫我贾先生吧。”
“不,是上西下贝之贾,不是真假之假……”
乏驴岭后山。
这座本与乏驴岭主峰联结一处的石灰山已成断崖斜坡,现正烟尘滚滚,人头攒动。
西军发出紧急军令,命承天军知军刘德仁主持,派出万人之众的役工挖石煅灰。
两天之内,要产出五十万斤白灰,第三天之内必须运至真定最南端的前线。
此后的时间里,必须保持三十万斤左右的日产量。
沈放没有亲至,但是让王小乙带了话给杨三多。
金军这次押着太上皇和皇帝北行,能不能替大宋百姓松绑,就看你杨三多的了。
杨三多这种脑袋快过车轮子的人,如何听不出沈放话里的弦外音。
他当即派人去静阳寨催岑子清交货。
岑子清已陆续派兵去往汾州平遥县子夏山抢挖硝石。
杨三多这一催促,岑子清干脆把修武备的事交给了刘大牛,亲自领兵去挖矿。
杨三多在都作院也不敢闲着,沈放交代的火炮已铸造出几乎合格的炮管,试验十次炸了一次管身。
火药颗粒化,均重的细活也取得了进展。
杨三多和十几个火药匠几乎把工位当成了窝,没日没夜的窝在火药房没出来过。
刘婉娘、如月二人也没闲着,她们不畏艰辛与肮脏,领着一帮妇人,陪着老道纪天一起去茅坑里刨土硝……
整个乏驴岭兵器衣甲都作院一到了晚上,灯火通明。
如果哪位看官还记得白袍法师萨鲁曼在艾森加德打造半兽人军团的场景的话,那乏驴岭现在正像那个繁忙的深洞。
远在五十里之外的真定府元氏县,新生的大宋军团正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大批的士兵源源不断开赴前线。
在他们前方两三百里之外,大宋朝廷被金军押解的太上皇、亲王、帝姬、嫔妃们,正遭受着巨大的耻辱。
尤其是女人,在金军眼里,不过是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