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太行,犹如天神打造的一只巨大的腿,一脚踏入黄河。
传说太行与王屋山本连为一体,天帝感念愚公移山的毅力,命夸娥氏二子搬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
自此,黄河开。
实际上,太行与王屋山皆在黄河以北,天神劈开两座大山形成的水叫济水,与天上之水黄河相比,犹如小蛐蛐。
不知是否天神欺骗了愚公这个毅力翁。
不过自此以后,济水边上愚公的后代繁衍生息,人丁兴旺,慢慢成了宋代的怀州城。
怀州以西的孔山上,林木茂盛,乱石嶙峋。
侯勇极目远眺,怀州城内“炊烟袅袅”,不过并非百姓在生火造饭,而是金人在纵火。
“各位弟兄,此下怀州城,生死两茫茫。这一碗酒,敬大宋得以洗刷耻辱!”
侯勇极少饮酒,可是一干而尽。
数百死士纷纷举起酒碗,仰头痛饮。
“入了金营,弟兄们将身不由己,这一碗酒敬诸位弟兄的父母。”
侯勇再次一饮而尽。
死士们神情激昂,眼含热泪,跟着一饮而尽。
侯勇扫视一番衣衫褴褛,脸色却毅然决然的弟兄,饱含深情道:“这最后一碗酒,敬各位弟兄。事若成,弟兄们将为开启新纪元,建立不世之功。”
侯勇大喝一声:“敬自己!”
数百死士齐声大喝:“敬自己!”
酒已尽,侯勇再次提醒道:“小梁哥和赵指挥使已安排妥当,大伙儿可能会被分散各处,请认好身边弟兄的脸,随时听候召唤。”
“我侯勇若死了,由第一小队长樊照业指挥,樊照业死了,第二小队长官华清接上,官华清死了,第三小队长洪继高接上,不死不休……”
……
怀州城里烈火熊熊,大队金军列队穿城而过,新亡者倒伏路旁,被临街木当的薪火引燃尸身,发出阵阵焦灼味。
“禀大王,南人老幼已杀尽,青壮都抓了起来,可以出发了。”
“禀大王,看押南朝皇帝的车队已通过了怀州城。”
“禀大王,二太子传来消息,东路军已全部安全渡过黄河。”
被唤作大王的金将身在枣红色骏马上,被烈火薰得红扑扑的脸,铁一般坚实。
“阿爹,前锋骑兵已开拔了,孩儿这就回到前锋去,你照顾好自己。”
自称“孩儿”之金将赫然是西军老对手,完颜活女。
而那位脸色红扑扑的金将,正是金军常胜将军完颜娄室。
完颜活女离去后,娄室身旁的金军监军完颜希尹提醒道:“斡里衍,此去云中府颇多艰险,沈放那个拦路虎不会善罢甘休的。”
银术可再次铩羽而归,令元帅部大小统领均对盘踞在井陉道的西军另眼相看。
-娄室没有应答,希尹继续说道:“四太子兀术在真定城下被沈放重伤,到现在依然没完全恢复过来,二太子北返更为艰险,真定府被沈放全面修缮,想通过不容易。”
“山西这边,沈放的势力范围虽然小了许多,可是他的胆子非常大,弄不好早已做好埋伏等着大金国铁骑经过。”
“我与沈放较量过,此人野心勃勃,手下军队如狼似虎。不是我要长他人志气,此次押送南朝皇室和大量官员、工匠、技艺和金银、丝帛行军,不要主动招惹他为好。”
娄室终于扭头过来了,语气沉重道:“谷神,你就是不招惹他,他也要报复你。你在他大婚之日攻打他的地盘,让他没法安生,以他沈放的脾气,会咽下这口气吗?”
“而且行军队伍太过庞大,还押送着大量的金银财宝,以他沈放的才智,必然会动手。”
完颜希尹想了想,问道:“所以国相才命你打头阵?”
娄室点点头:“国相还派了珍珠大王、宝山大王尾随,一有状况全军压上去。”
希尹听了摇头,道:“斡里衍,沈放非常狡猾,他不会一头撞在大金国大部队里,他会像一只狐仙一般,发现军队最薄弱的地方,然后全力一击。”
“而且,藏在太行山那些南朝忠义社的毛贼越来越活跃了。你相信他们尾随我们的马队,是为了趁机捞好处吗?”
完颜希尹从怀里掏出沈放送给他的《周易》,叹了一声:“他送给我这本汉人的卜卦巨著,是在警告我,他才是南朝的萨满。”
娄室是纯粹的武将,对完颜希尹这位博学的统帅将神的旨意带入战场有些不屑,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脑子。
可是图谢是草原之神,掌管天地万象,只有萨满才能感应到图谢神的存在,娄室就算对希尹有不屑,却不敢亵渎神灵。
“谷神,你刚才说沈放会寻找马队最薄弱的地方攻击,你认为他对什么最感兴趣?”
完颜希尹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应道:“他对皇室成员最感兴趣。”
“哦?为何不是金银?”
“斡里衍,以我长期对沈放的摸索,他与其他南朝文武官员都不同,他对金钱和女人都不感兴趣,他的心里装着老百姓,装着天下苍生。”
娄室疑惑道:“可如果他真是个智者,应该能看出来他们的皇帝并不关心他们的生死,甚至因为胆小懦弱,把他和他的西军都割给了大金国。听说他还发了告全民战书。”
“不,斡里衍你只看到他表面的表象。我说了,他像只狐仙,他内心深处非常厌恶他们的皇帝。国相认为将南朝的皇帝当成人质,可以震慑南朝军队,可是在沈放身上没有效果。”
“哦?他会为了报仇,连自己的皇帝都不顾吗?”
完颜希尹蹙起了眉头:“这个我也不敢肯定,万一误伤了南朝皇帝,他会为天下所指责。但是他的眼睛里确实没有皇帝,皇权的威慑在他那里不生效?”
“为什么?就算他一个人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他的军队敢吗?”
“斡里衍,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怎么起兵的。他最开始只是个厢兵,厢兵你应该知道吧?”
娄室点点头:“就是南朝修城运兵器粮草的士兵,没有任何战斗力。”
“对!所以我也很好奇,他是怎么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快速成为一方统帅的。我经过长期的思考,可能是因为大金国对南朝的京城用兵,南朝皇帝断绝了和北方军队的联系。”
“而这个沈放本就获得了神的旨意,正好应运而生,将那些愤怒的南朝军民都收买了。”
娄室点点头:“这个好理解,可是他就算聚集了一批敢于反抗的南朝人,就凭一股勇气,我还是不相信他有这个能力,不用一年就打造出西军。”
完颜希尹低头抚摸着手里的《周易》,感叹道:“这就要从这本《周易》说起了。他必然研究透了这本书,而且南朝历代的兵书多如牛毛,他一定也钻研透了那些兵书。”
娄室又疑惑了:“可是南朝的禁军将领都能熟读兵书,为什么就他能熟练运用?”
完颜希尹摇头道:“不是只有他能运用兵书上的技法,是他没受约束,他上面没有那些迂腐的南朝文官约束,没有皇帝控制。”
娄室终于点头了:“那我明白了!他是个天选之人,乱世给了他发挥才能的一切条件,而他善于抓住机会。”
“对。斡里衍,汉人有句很有用的话,‘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是常胜将军,跟我说了这么久,也是想多了解沈放这个对手吧?”
娄室哈哈一笑,道:“谷神你也是个有远见的人,难怪大家都在争抢财宝和女人,你却从南朝皇宫里搜了十几车的书。”
二人正说着话,一队骑兵押着一群南朝百姓经过。
完颜希尹瞟了一眼,突然又调转眼光,仔细的向那群百姓望去。
“停下!”完颜希尹放开了嗓门大呼。
骑兵队长听到命令,喝令押解队伍停了下来。
完颜希尹翻身下了马,走近那队百姓。
刚才百姓中似乎有人手上的动作非常熟悉,他顿感惊讶。
娄室有些纳闷,也下了马背跟了过来。
完颜希尹不解释,一个一个百姓望过去。
突然,完颜希尹将一个百姓拉出了队伍,喝道:“将他的衣服扒了。”
押送队中出来两个士兵,不由分说将那个百姓的衣服用力猛扯,直接将百姓麻布织成的衣服扯烂,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
希尹没有说话,围着百姓转了一圈才问:“你是做什么的?”
南人百姓犹豫了一刻才答道:“大王,俺是个铁匠。”
希尹哦了一声,拉起百姓的手臂,仔细的端详一番,道:“你打铁用左手还是右手?”
铁匠应道:“俺是左撇子。”
希尹的脸色变得很阴沉,扭头喝令士兵:“把这个人拉出去砍了。”
铁匠瞬间崩溃大呼:“大王,俺……俺真是个铁匠啊!为啥杀俺?”
“砍啦!”希尹又是一声大呼,眼睛却向一串的南朝百姓看去。
金军士兵不由分说,一脚将铁匠踢翻,手起刀落,铁匠的脑袋滚出一丈远。
百姓顿时失了控制,有人抱头蹲下,有人恐惧退缩,有人哇哇大哭。
“谷神,他有问题?”娄室凑过来问。
完颜希尹镇定道:“他没问题,这队百姓中可能有当过兵的人。”
说完,希尹又大呼:“南朝人听好了,想活命就把衣服都脱了!”
在场的金军纷纷抽出弯刀,“呛呛”声响起,气氛顿时万分紧张。
百姓们顶不住压力,开始哆哆嗦嗦的脱下布袍、短打上裳。
“裤子也脱!”完颜希尹阴沉着脸大喝。
百姓们一顿,瞧着金军手里亮的瘆人的兵刃,又开始脱下裤子。
完颜希尹一路走一路看。
“你身上怎么有刀疤?”
被问话的百姓顿时像稀泥一样瘫至地上,求饶道:“大王,小人被抓去当过厢兵,不愿送死逃了出来,这刀伤还是逃跑时被追兵刺的!”
“哦,哪里当的厢兵?”
“怀州城,守官是王国安,他最后也被大王们杀了。”
完颜希尹没有再问,继续向前走去。
一路上不时有浑身光溜溜的百姓被拉出来问话,时不时有人被金军当场杀死。
三月天气依然阴寒,百姓们顾不上羞辱,瞧着一路的鲜血人头吓得脸色发白。
队伍中有个头发胡乱用草绳扎起,披头散发的年轻人浑身上下都是骇人的疤痕。
年轻人身旁的百姓看着他一身的刀枪伤,眼神变得异常怪异。
年轻人并没有慌张,眼神似有似无的向前望去。
从他披散的乱发之间露出来的脸看去,赫然是侯勇!
完颜希尹一步一步的向年轻人面前走来,到了年轻人身旁果然停了下来。
“抬起头来!”完颜希尹喝道。
侯勇轻轻的抬起头,用手将糊在脸上的发丝挑开。
完颜希尹与侯勇的眼睛对上后,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
金军士兵见状,呼的围了上去,锋利的刀刃将侯勇围成了一圈。
侯勇巍然挺立,丝毫不动。
有两把刀尖已刺入他的胸膛他依然纹丝不动。
完颜希尹稳了稳身形,问:“你是何人?”
“爷爷我山西本地人。”侯勇操着一口太原口音,干脆利落的应答。
“你是……太原人?”
完颜希尹自入侵大宋后,非常注重大宋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
太原城被金军围了二百余天,太原口音实在是扎眼,但凡是参与围城的金军,多少都能说上几句太原话中的精粹。
侯勇没有回答,他的口音已摆明了身份。
“你身上的刀伤怎么来的?”
侯勇狠狠的瞪了完颜希尹:“这上面有一处刀伤拜金狗所赐。”
有金军大怒,骂道:“他是南朝士兵。大王,宰了这条狗!”
完颜希尹见眼前的年轻人如此镇定,疑惑道:“那剩下的刀伤呢?”
“剩下的刀伤来头可多了,有义胜军狗贼,也有大宋那些软蛋所伤。”
“哦?你到底是什么人?”
“爷爷是什么人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天死不瞑目!”
“为何死不幂目?”
“因为狗贼耿守忠未死,爷爷我大仇未报,恨意未消!”
完颜希尹渐渐放下了戒心,起码眼前这个危险的年轻人不能对自己构成威胁了。
“那你说说看,你与耿守忠怎么结下的大仇。”
侯勇内心极为煎熬,这个距离内,他完全有信心突破金军的刀阵,击杀眼前这个带着金耳环的金将。
太原返程一役,没有多少将领直接接触过完颜希尹。
侯勇并不认识眼前这个金将就是号称金国萨满的完颜希尹。
就算他知道眼前这个金人就是完颜希尹,他也不能出手,因为他的使命是大宋皇族。
“我初为义胜军都头,守石岭关。耿守忠见爷爷我娘子貌美,找个理由将我关入大牢,凌辱我娘子。”
“待我知道娘子不堪凌辱跳井自杀后,冲破大牢找耿守忠拼命,却被他侍卫打伤。”
“正好金军来攻,混乱中爷爷我趁机逃脱,却听闻耿贼投靠了金人……”
“……我日夜寻思着报仇,只能悄悄再入义胜军,寻找接近耿守忠的机会。后来随军一起攻入井陉道打宋西军,兵败后再次潜逃。后听闻耿守忠已随大军南下,又南下寻他去。”
完颜希尹脸上的戒备心越发淡了,竟然微笑起来,问:“那你混去苦役中又是为了什么?”
侯勇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耿贼始终是投靠了金人的,他不在这个军队就在那个军队。爷爷就混在军队中,一直打听下去,总有一天要将他的命根子切作万段!”
完颜希尹突然笑了起来:“本王知道耿守忠在哪里?”
侯勇睁大了眼,不顾眼前尖锐的弯刀,猛然向前跨了一步。
持刀的金军正醉心听他讲故事,没想到他自己往刀上撞,侯勇胸前顿时被锋利的刀锋划出数道刀痕。
可是侯勇依然不顾,扑通跪在完颜希尹面前,猛然磕头:“大王若能助我找到耿守忠狗贼,让我干什么都行!能手刃狗贼,一条贱命算个逑!”
完颜娄室也凑了过来,贴近希尹耳边轻声道:“这个汉人说他和西军打过仗,还进入过井陉道。”
希尹会意一笑:“将他押在活女的前锋中,或者有些用处。”
娄室点点头:“我儿会在他嘴里撬出有用的东西,用完了让他到地底下找耿守忠报仇吧,也算替他领了个路。”
二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