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来了真定城?
沈放听了也是大吃一惊。
自从第一次汴京围城之后,李纲被朝中主和派远远的踢去了荆湖路,人还没走一半路程,一道圣旨追上去,又将他贬入巴蜀。
此后,沈放也没再关注过这个大名鼎鼎的汴京四壁守御使,退敌功臣。
沈放只知道他投奔康王之后,只当了七十七天宰相,之后一直被边沿化,直至身入黄土。
李纲为何会北上真定,不是康王先招揽他么?
“李伯纪怎么会出现在真定?”李若水听了也感诧异。
王启应道:“下官也不知,李少宰只带了十数名随从,现正在麦地里瞧麦子去了。”
沈放自从听到李纲这个名字开始,就一直搜尽枯肠整理李纲的履历。
在自己的构想中,根本没有李纲此人。
说难听点,自己感觉还没能力驾驭这个狂热的主战派。
同样是抗金,自己的抗金与李纲的抗金主张目标一致,出发点却谬之千里。
自觉告诉自己,自己和李纲不是同路人。
不过好奇心驱使,沈放还是主动出了城,亲自到麦田里去寻找李纲。
沈放领着李若水、马扩等几名将领出了城,由李纲派来报信的随从引路,在麦田中央找到了李纲。他正伏身田间,抚摸着刚拔节的麦杆。
李纲三十四岁,面相却苍老得像五十岁的老人,展角幞头下耳根边上全是灰白发丝,高挺的鼻梁,熠熠有神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李清卿,这麦田是……你张罗着种的?”问话时,李纲的眼神满是不可思议。
李纲没见过沈放,沈放又是跟在李若水身后,让李纲以为跟在李若水身后的两名将官仅是他随从而已。
李若水向旁边让了一步,呵呵笑道:“伯纪兄,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模样,一个大宋少宰趴在地上数麦苗。”
“真乃奇迹啊,奇迹!”李纲对李若水的调侃视而不见。
“谁敢想象烽火连天,战乱不休的北方土地上,竟然还能找着一片无边的麦田。”
李纲双目如炬,继续抬眼远望,平原之内尽是一片青葱,禁不住感叹:“春雨马上要来了,春雨一下,麦苗该铆足了劲噌噌猛长,百姓们才有盼头啊。”
沈放没有搭话,而是想到了此前陈遘北上定州时,同样小心翼翼的勒马前行,生怕踩倒了一株麦苗。
从这些细微的举动中,能发觉一个人,一个官员对于民生福祉的重视程度。
李纲自不必说,北宋末年往返奔波,满腔热忱的呼吁举全国之力一同抗金,满腹心思都系在赵宋国运之上。
“伯纪兄,”李若水指着一旁身材笔挺的沈放,笑吟吟道,“这位才是正主,沈放沈国守。”
李纲这才将目光移向沈放,眼神中比见了麦田更是不可思议。
“怎么,在你李伯纪眼里,虎将都应须发怒张,眼似铜铃么?”李若水笑问。
“伯纪兄,我刚见这位沈太尉时,也是怀疑,一副书生模样的人能上马执戈,激战方酋吗?结果他沈国守就是这么个人,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金人给他送了个外号,旋风将军。”
两人话都聊到了自己身上了,沈放再也不能旁观,他十指并拢,弯腰双手一揖,道:“晚辈沈放见过李少宰。”
李纲这才躬身回礼:“老朽早已不是什么少宰,如今不过是个戴罪之人罢了。”
“那是老天不开眼,”沈放抬起头来,“天下人记住的是,汴京城内一己守护大宋国祚,守护万民的李少宰。”
李纲笑了起来,细密的鱼尾纹一直延伸入了耳根发丝中。
“嗯,不错,李清卿的眼光独到,替大宋保荐了一位股肱之臣。沈……国守,这表字何人替你起的?”
李若水抢着回答:“是种家老三种师闵替他取的表字,来自周礼·虎贲‘国有大故,则守王门’,如今看来,老种才是慧眼识英才。”
李纲点点头,道:“种家满门皆英烈呀,国守你与种师闵是什么交情?”
沈放躬身道:“种相公是晚辈的引路人,萍水相逢却助我极多,晚辈当种相公父母叔伯以待。”
李若水哈哈笑道:“伯纪兄,你可当他是种老三的义子,如今的大宋西军正是种家西北西军的血脉延伸。”
“嗯,懂感恩,知礼节,端的是好品行。”李纲笑道,“你为何想到军屯,这一马平川的平原,万一金军打来,这片大好的麦田将遭殃了。”
沈放:“李少宰,民之根本在于土地,晚辈令军民耕种麦地,一是为补充廪给,二是想告诉百姓,西军有能力守护这片土地。”
李纲点点头:“所以,你这方寸之地吸引来了十万军民。可你确信修一批石堡,置一批强弩骑兵就能抵挡金军的铁骑吗?”
“回少宰,西军与金人大小十余仗,打的是意志力。若是来个知道我秉性的金将,他会很谨慎,若是来个新的对手,他会很吃亏。”
“霸道,”李纲哈哈大笑,“这一路行来,老朽全力打听你这个大宋旋风将军的事迹。不论老幼,匪或抑兵,对你沈放都是赞不绝口,今日看来,传言非虚呀。”
“少宰谬赞了,不过是将士们用命,老乡们用心。若是我一人,纵有通天的本领也是不济事。”
“好一个用命用心,江山垂危,还能有这么个将领能凝聚人心,守护一方,着实令人欣慰啊。”
李纲眼眶里晶莹剔透的蓄着水,话语中多了一分哽咽。
可以感觉到,李纲真是动情了。
“李少宰,你此行来真定,所为何事?”沈放淡淡的问。
李纲收拾一下情绪,脸色变得沉稳:“老朽是收到了康王殿下的邀请,希望老朽助他一臂之力。可是康王当前在济州,老朽既然已过了黄河,不想就此再返回南边,听闻信王依然出镇真定,所以就望真定来了。”
沈放应答一声,引导李纲向真定城方向走去。
李纲无心之间道出了赵构的下落,看来他并未因为西军崛起,宗泽、王彦、岳飞等将奋力抗战而选择留在黄河沿岸,依然赵跑跑了。
李纲没有见到康王,他跑来真定找信王是何意?
他知道西军势力范围内谁说了算吗?
此前信王、李若水、曹晟三人搭伙,并不能搅起什么风浪。
但是李纲如果加入其中,以他的威信,信王营阵的威望将成几何倍数增加。
自己如果真要对付他们当然不在话下,可以舆论会对自己非常不利了。
相较于李纲的威望,自己到底到了哪个位置还不好说。
沈放极其郁闷,可是这个不请自来的大神还真不好打发走。
因为李若水喋喋不休的将真定、井陉道的状况告诉了李纲,引得李纲阵阵赞叹。
看这架势,他老人家不逛遍了真定和井陉道是不会罢休了。
沈放猛然想起,李若水还在出使燕京时曾说过,他已将西军的状况向天子赵桓讲过,当时李纲还在尚书右丞位置上。
自己当初被越级提拔,直至后来升为河北西路置制使,这期间应该有李纲出力。
从李若水与李纲的对话可以看出,他们关系匪浅。
一行人骑行至转运司衙门前时,潘诚与魏大勋等将领已等在衙门口。
沈放趁机拦住李纲,道:“少宰,晚辈今日有重要军情与指挥使们商议,改日闲下来了再与你详谈。告辞!”
说罢,不待李纲、李若水应答,对潘诚喝道:“潘指挥使,为何姗姗来迟,克敌军将领是否到齐?”
潘诚正要迎上来,却听到沈放喝令,有些懵。
沈放一直以来对各军指挥官们从不呼呼喝喝,今天是怎么啦?
倒是同样站在门口的谭初反应过来,连忙答上了话:“太尉,潘指挥使与众将早已等候多时。潘诚,你速速随太尉去兵房,文官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谭初发现了李纲,心里暗道不妙,李纲与李若水在朝中私交极好,政见更是一致。
李若水将李纲请来真定,沈放有得头痛了。
谭初快步急走,将李若水与李纲拦下。
这边沈放、马扩早已将马交给衙差,匆匆进了衙门。
“李少宰,你怎么会在真定府?”谭初对着李纲深深一揖,纳闷的问。
李纲是政和二年进士及第,而谭初取进士比他还早一年,李纲自然也认识谭初。
“谭知军,你不是在平定军任知军么?怎么会到真定府来了?”
谭初一愣,随即笑道:“李少宰说话真是不饶人呀。是这样的,平定军现在也受西军统辖,沈太尉因战争需要,暂时将我调任真定。”
李纲若有所思,望向李若水:“那李清卿你呢?”
李若水自嘲道:“我现在与你李伯纪一样,身无半职。沈国守嫌我一个老头碍眼,令我去山西承天寨,可是我没兴趣,从未赴任。”
李纲又看了一眼谭初,道:“你们二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谭初哈哈一笑,道:“李少宰,李府尹是嫌沈太尉将他宝贝儿子拐跑了,正生闷气呢?”
“哦?”李纲疑惑的看向李若水。
谭初也不马上应答,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李少宰,先进去喝口热茶,待会儿慢慢跟你详细解释。”
谁知,李若水却哼了一声,冷笑:“谭知军,你的茶我喝不惯。我这会儿也有要事去找曹殿帅,告辞。”
说罢,李若水拂袖而去。
李纲眯起了眼,见谭初一脸尴尬,问:“你与李清卿有嫌隙?”
谭初恢复了平常脸色,摇头道:“李清卿是与我坐着的真定知府位置有嫌疑隙。”
“他与知府位置有嫌隙?李清卿可不是贪慕虚荣之人,他跟你争知府位?”
谭初意有所指,道:“谁坐这个位置他都会争,可是沈太尉偏不给他坐……”
谭初拖着李纲在衙门议事厅厅一边喝茶一边说着话,衙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须臾,一身火红衬里,外罩银色甲胄的曹曚大步踏了进来。
曹曚身后,天威军指挥使曹弘脸色紧绷的跟了进来。
曹曚先奔议事厅,拜会了李纲,之后也不问李纲为何来此,脸色凝重的低头喝茶。
李纲见曹曚风风火火的赶来,却一声不吭低头喝闷茶,他身后一位年轻将军同样危襟正坐,却显得异常紧张。
曹曚在汴京城第一次抗击金军时,曾受李纲指挥守城。
虽然李纲的策略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但是汴京城内文武朝臣对他的态度始终很排斥。
原因私底下都已传开,百官都在怀疑是李纲策动太学生陈东伏阙上书,逼宫天子让步。
那一次由太学生牵头的动乱导致十余名皇帝的近侍被愤怒的京城百姓杀死,甚至连太宰李邦彦也差点被百姓抓住撕碎。
事件的结果是钦宗皇帝做了让步,恢复了李纲与种师道的职位,一众主和官员失望透顶。
种师道没多久就病逝了,剩下的李纲境况可想而知。
此后一系列针对李纲的弹劾,李纲只能默默承受。
李纲望着谭初,问:“谭知军,这又是为何?”
谭初虽然敢言语顶撞李若水,可是在曹晟面前他却没这个胆。
一来曹曚也带了兵北上,听闻又招募了不少义军,虽然被西军诸将挡在真定之外不能驻扎到西军的管辖范围,但是兵势颇强。
二来曹晟的身份摆在那里,真定曹家在太祖朝已显赫四海,传到当朝虽然威风不及折家、种家,但是威风依旧在啊。
“李少宰,军中之事下官不能插手,沈太尉有命,各司其职。”
一旁的曹曚猛然一拍桌子,喝道:“自太祖肇世以来,武将就没他沈放这般跋扈的,亏你谭知军还是天子门生,怎么在他沈放面前却畏畏缩缩的像个妇人。”
曹曚拍了拍胸脯,怒道:“这里是真定,是我曹家祖地,我祖上曹彬辅佐太祖打下大宋江山,也没他沈放目中无人!”
一旁站立伺候的曹弘吓出一声冷汗,连忙制止道:“大伯,真定今日还在我大宋手里,完全是沈太尉的功劳。没有他率领西军屡战金人铁骑,真定城早已焚成废墟了。”
曹曚横了曹弘一眼,大怒:“你闭嘴,这里轮不到你来说话。你这孽子胳膊拐向哪儿了?嗯!”
就在此时,议事厅外转出一个人,敦实精壮,一身似乎要爆炸出来的结实肌肉,虽然穿了宽大的袍服依然显眼。
“那姓曹的你说说看,这儿谁才有说话的份?”
曹弘见了此人,脸色大变,声音颤抖的告饶:“伍指挥使,我大伯平日里脾气就这般,并非针对头儿!”
“哼!若不是你这个兔崽子还知道自己的命怎么捡回来的,还知道唤一声‘头儿’,老子先把你脑袋拧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