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春天,跟随叔孙昭子去宋国迎亲的还有季平子的叔父季公亥。季公亥的姐姐,也就是季平子的姑姑是小邾国君夫人,生下了女儿曹景,曹景嫁给了宋元公,成为了国君夫人;曹景与宋元公又生有一位公主,这位公主就是季平子求娶的夫人。这么论起来,季公亥是宋国国君夫人曹景的舅舅,季平子求娶的宋国公主其实比他还小一辈儿。季公亥在宋国都城专门入宫拜见了外甥女、国君夫人曹氏,他私下对曹氏说:“宋公和你不该把公主许配给小侄季平子,他虽然是鲁国执政、权倾朝野,但是鲁侯与他关系挺僵的,正找机会驱逐他呢。公主嫁过去会有风险的。”曹景赶紧将此事告知了夫君宋元公,宋公脸色大变,说道:“既已许婚,鲁卿已前来迎娶,怎可突然变卦?这可如何是好?”于是他马上召自己的亲信、司城乐祁犁入宫商议,乐祁犁听宋公讲完之后,答复道:“依臣之见,国君可以将公主嫁与季氏,无需担忧。季氏三代主政鲁国,四位鲁侯丧政于季氏,季氏家族在鲁国树大根深,掌握着鲁国半数军队和土地,势力强大;鲁侯已失去了民众,能达成所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使是他想驱逐季氏,最后还会是鲁侯被迫流亡国外。鲁侯已失去了百姓,本该安静地等待命运的安排,如果轻举妄动,必有忧患。”宋元公听乐祁犁这么一分析,心里就踏实了,更加大张旗鼓地为女儿操办这桩婚事了。
季公亥还有一个哥哥叫季公鸟,他们都是季武子的儿子。季公鸟的夫人是齐卿鲍文子之女,名叫季姒,二人生有一子。然而,季公鸟短命,很早就去世了,弟弟季公亥、季氏族人公思展和季公鸟的家臣申夜姑一直帮助打理他的家务。公鸟去世后,夫人季姒与一个名叫“檀”的家厨私通,她担心被小叔子公若(季公亥)发现了会对自己不利,于是先下手为强,她让自己的侍妾用鞭子抽打自己,身上都抽出了血印,然后跑到小姑子秦姬那里哭诉,说小叔子公若(季公亥)强迫自己侍寝,自己不答应,就被鞭打得满身伤痕。这位小姑子秦姬也是季武子的女儿、公鸟的妹妹,嫁给了鲁大夫秦遄,平日里与嫂子季姒关系最要好,她又是季平子的姑姑,看到嫂子季姒浑身是伤,气不打一处来,就把此事告诉了季平子的弟弟公之,让公之请哥哥季平子主持公道。季姒跟小姑子秦姬哭诉完,又去找到平日里走动比较多的公父穆伯哭诉,说公思展与申夜姑逼迫自己为公若侍寝。公父穆伯也是季平子的弟弟,两个人都将此事禀告了季平子。
季平子听到两个弟弟公甫(公父穆伯)、公之异口同声地告了叔父季公亥的状,觉得此事肯定是真的,然而毕竟季公亥是自己的叔父,他没有马上处置,而是派人先在季氏的私邑卞城抓了季公亥的帮凶公思展、还打算杀了申夜姑以儆效尤。季公亥知道自己是被陷害的,当他得知公思展被抓、申夜姑要被杀时,悲伤地哭了:“谗言子虚乌有,杀了申夜姑就等于杀了老夫啊!”于是他跑到季平子的府邸,想去找大侄子说清楚:自己是清白的,不能杀申夜姑。可是季平子命家臣拦着他不见,季公亥从早晨等到中午也没见到人。官吏来到季府领命,季平子的弟弟公之命官吏速速诛杀申夜姑。
季公亥彻底绝望了!这个侄子手握权柄,听信谗言,不听申辩、不问实情,一句话就杀了季氏的家臣,哪里还有天理可言?他的内心深处,种下了一种怨恨,蓬勃地生长着。
季平子得罪的人可不止叔父季公亥。
季平子喜欢斗鸡,鲁大夫郈昭伯也喜欢玩斗鸡。季平子给自己的鸡套上皮甲,郈昭伯的鸡斗不过,于是郈氏也想了个办法,他给自己的鸡脚上装了铜爪子,最终郈氏的铜爪鸡斗败了季氏的皮甲鸡。就这么个斗鸡游戏,季平子都不能容忍别人打败自己,大怒之余,命人在郈氏的封邑里盖起了季氏的宫室,这是明着侵占郈氏的土田,还派人去斥责郈氏。
同样与季氏结仇的还有臧氏家族。司寇臧昭伯(臧赐)的弟弟臧会(臧顷伯)诬陷他人犯了事,逃到季氏府中。臧昭伯派家臣追到了季氏府上抓人,季平子又是大怒,命人把臧氏家臣全部扣押。季武子当年曾放逐了臧武仲(臧孙纥)去齐国,还霸占了臧氏家传宝龟,本来就与臧氏有隙,这下与臧氏彻底结了仇。
季氏不把国君鲁昭公放在眼里,那就更不用说了。依礼制,每季度第一个月(孟月),国君祭祀;每季度第二个月(仲月),臣子家祭。有一次鲁昭公要在襄公庙里举行禘祭,要表演万舞,需要舞者三十六人,结果只来了两个人,昭公一问才知道,原来季氏也在同一天举行季氏私祭,大部分舞者都被叫到季氏家庙去跳万舞了,而且还使用了只有周天子和鲁国国君祭祀时才能使用的八佾乐舞。鲁昭公气坏了,季氏居然与国君同日祭祀,绝对是违礼,而且还逾越礼制使用乐舞,简直是嚣张至极!孔子在《论语》的《八佾》篇中就说道: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谈到季氏,孔子说:“他在庭院中举行乐舞,竟然用天子专用的八佾。如果这种行为都可以容忍,那还有什么不可以容忍的呢?”)
八佾,是指周朝天子专用的乐舞,共八行,每行八人,共六十四人。依周礼,诸侯乐舞应该是六佾,即三十六人,只有周天子特许鲁国在祭祀周公时可以使用八佾。只有这一个例外,还得是鲁国国君在祭祀周公时才能使用,平时祭祀也不能用八佾。诸侯国大夫家中祭祀祖先则只能用四佾,可见季平子是多么嚣张跋扈了。
季公亥对季平子心怀怨恨,就盘算着借助公室之力驱逐季氏。于是他约请国君之子公为(公叔务人)外出射箭,并向公为献上宝弓一张,请求公室相助、驱逐季氏。公为回宫后,天色已晚,便将此事告诉了弟弟公果、公贲。公果和公贲马上让昭公的近侍僚枏(nán)禀告了国君鲁昭公。此时昭公已经就寝,听到僚枏进来,拿起戈来就要击打,吓得僚枏起身就跑。昭公喊道:“抓住他!”,但后来也没有正式下诏。僚枏吓得闭门不出,几个月不见人,昭公也没有再追究。公果、公贲又让僚枏再去禀告国君,说季公亥请国君驱逐季氏,鲁昭公又拿起戈来吓唬他,僚枏又跑了。这公果、公贲两个人自己不敢跟父君禀告,还撺掇僚枏再去禀告,这次鲁昭公对僚枏说:“这不是你们小人物该管的事。”公果无奈,只好壮着胆子自己去向父君禀告,鲁昭公召臧昭伯来到燕寝书房,询问他的意见,臧昭伯认为此事难以成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可轻举妄动。鲁昭公又召郈昭伯来到燕寝书房,商量此事,郈昭伯觉得可行,劝国君一不做二不休,出兵讨伐季氏。
昭公听到臧氏、郈氏二人意见不一致,就又召见了东门氏公孙归父之孙,自己最信任并大力提携的鲁大夫子家羁(子家懿伯),征求他的意见。毕竟东门氏与三桓势不两立,子家羁的意见举足轻重。这位子家羁还是非常清醒的,他对昭公说:“谗佞之人想怂恿国君侥幸成事,事情如果不成功,国君将承受恶名,臣以为不可冒险。鲁国公室舍弃民众已经好几代了,如果冒险,不一定能成功。况且鲁国政权掌握在人家季氏手中,恐怕是很难扳倒季氏的。”
昭公让子家羁先回去,说自己再想想。子家羁答道:“臣已听说此事,如有泄露、不得好死!”然后就没再回府,直接留在宫里不走了。
鲁昭公与季氏的矛盾、也是鲁国公室与三桓的矛盾来到了总爆发的时刻。
鲁昭公说是再想想,其实他是召集郈昭伯和臧昭伯连夜安排府兵去了。昭公满脑子被仇恨所占据,他只看到了季氏树敌很多,臧氏、郈氏、东门氏都站在公室这一边;但弑兄之仇、社稷之恨蒙蔽了他的眼睛,他忽略了季氏拥有鲁国半数土地和军队,即使除掉了季平子,季氏家族是不会坐以待毙的,肯定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他这个国君都作不成了。更何况,他的亲信中,也只有郈昭伯这头蠢驴,出于私怨,坚信能够铲除季氏的势力。
当天晚上,昭公离开了燕寝,就在宫中贮藏财货的长府中指挥调度,第二天一早,鲁昭公二十五年九月十一日,昭公亲自率领公室兵马,臧昭伯、郈昭伯率领各自府兵包围了季氏府邸。季平子的弟弟公之带兵在府门之前阻拦,被公室禁卫用戟刺杀而亡。昭公、臧昭伯、郈昭伯、子家羁领着大队兵马冲入了季府。
季氏府中一片慌乱,国君的袭击太突然了,季平子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也没有任何准备,就在自己的府中被无数明晃晃的长戟指着,一步步后退,他站上高台,向鲁昭公叩首请求道:“国君也不派人调查臣的罪行,就直接兵戈相见,臣请求退居城外沂水河畔,等待国君审查臣之罪。”季平子心想,季氏的左军只需要几天就可以从费邑大本营赶到都城曲阜,沿途无人敢阻拦,只要稳住局面、拖延时间,就对自己有利。
鲁昭公也明白,季氏大军在外,越拖延时间对公室越不利,于是他拒绝了季平子的请求,对公室禁卫下令:“擒拿季氏!”这是真的彻底撕破脸了。
季平子赶紧喊道:“要不然国君将臣流放到费邑吧!”费邑是季氏的大本营,你当国君真是当初那个童趣十足的孩童吗?昭公继续大喊:“立即擒拿!”
季平子一看说什么都没用,就又大喊:“臣请求带五乘车驾,流亡国外!”鲁昭公已经不耐烦了,声嘶力竭地大喊:“诛杀季氏!祸国弑君之徒!”
陪在昭公旁边的子家羁还是清醒的,他对昭公说:“国君还是答应他的要求吧!季氏执政多年,民间根基很深、党羽众多,且掌握有鲁国半数军队,势力不可小觑。天黑之后,奸佞邪恶就都会冒出来了,一旦他们聚集民众产生反叛之心,造起反来可就麻烦了!”
鲁昭公现在正处于上风,怎愿放季氏一马?况且郈昭伯还在旁边敲边鼓:“不行,一定要杀了这家伙!”
子家羁又说道:“季氏乃三桓之首,三桓同气连枝,叔孙氏、孟孙氏将如何?他们手里也有鲁国半数兵马啊!”这句话提醒了鲁昭公,他也觉得应该把叔孙氏和孟氏拉到公室这边来,于是马上命郈昭伯去把孟懿子请到季府来;然后又命臧昭伯去请叔孙昭子,臧昭伯告诉昭公,叔孙昭子不在都城曲阜,他去阚邑巡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