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爬满神像的莲花座，裂缝里钻出的野山藤缠绕着石雕的臂弯。阿丑正踮脚擦拭神像左眼处的蛛网，浑然不知那些剥落的金漆下，那张被岁月模糊的面容竟与草席上昏睡的陆沉有七分相似。
晨光从坍塌的庙顶斜切而下，恰好照亮神像低垂的右手。那里本该托着降魔法器，如今只剩半截残指，断面处露出的玄色石质却与陆沉发色如出一辙。不知第几任庙祝用劣质朱砂补过神像的唇，经年累月褪成暗褐色，像极了陆沉发病时咳出的血痂。
香案上积灰厚得能写字，阿丑昨夜偷来的供果还沾着露水。她总是把最水灵的梨子摆在神像脚下，就像三年前把奄奄一息的陆沉拖进庙里时，也固执地让他枕着神像的衣摆入睡。
陆沉此刻在咳嗽，震得神像掌心那窝麻雀惊飞而起。鸟爪蹬落的碎石滚到供桌下，露出底座模糊的铭文：“永镇八荒“。最后那个“荒“字被某种利器划去，刻痕里渗出的铁锈像干涸的血。
月光最盛的时辰，破损的冕旒会在墙面投下奇异的影子。十二道玉串的残影恰巧笼罩着陆沉，如同某种加冕仪式。阿丑常在这时指着影子咿呀比划，她看不懂那些纹路正与少年心口的金纹严丝合缝。
前日暴雨冲垮了东墙，露出神像背面的彩绘。褪色的壁画里，玄衣神君手持青灯踏碎九重魔渊，灯芯跃动的火光中隐约可见铃铛轮廓——与阿丑腕间那枚被铜锈包裹的铃铛，分明是同一物事。
阳光穿过庙门斜照在陆沉指尖，他凝视着光柱中浮动的尘埃。那些微小的颗粒在他眼中逐渐放大，竟显露出星河运行的轨迹——这是天地最本真的道韵。
“阿丑，我想走走。“他忽然开口，惊飞了少女发间的蓝蝶。这是苏醒后第七日，他终于能勉强撑起上半身。
阿丑慌忙去扶，却见他抬手虚按地面。蛛网上的露珠突然悬浮，凝成冰晶般的阶梯。陆沉踏着这些转瞬即逝的台阶踉跄起身，汗珠顺着苍白的脖颈滑落，每一步都让那些金纹在皮下灼烧。
“沉...飞！“阿丑拍着手笑，全然不知这简单的动作消耗着怎样恐怖的心神。陆沉苦笑着望向掌心，那里有团萤火虫聚成的光球——实则是被他强行拘来的天地灵气。
突然，他脚下一软。冰阶崩碎时，院中老槐的枝条疯长，织成绿网将他轻轻托住。叶片摩挲声里，他听见草木的私语。
阿丑背着竹篓出门后，陆沉开始尝试掌控这具身体。他并指划过残破的供桌，裂缝中立刻钻出菌丝将其修复如新。这是昨日领悟的“生“之法则，却让指尖结出尸斑般的黑点——过度干预因果的反噬。
“还是太勉强了。“他咳嗽着蜷在草席上，忽然瞥见梁间垂落的蛛丝。神识顺着银丝漫出庙宇，霎时接管了整个山头的生灵：
正在啃食松果的松鼠成了他的眼，溪水中摆尾的游鱼成了他的耳，甚至风中的蒲公英都在为他传递讯息。在这神识领域内，一草一木皆可为刃。
陆沉仰卧在草席上，目光顺着神像残破的衣裾攀援而上。藤蔓缠绕的右臂还保持着挥剑姿态，可剑锋所指的魔物浮雕早已被青苔覆盖——就像他那些被岁月篡改的传说。
“你也老了啊。“他对着斑驳的神像轻笑，惊落梁间一撮积尘。无数年前香火最盛时，这石像能随信徒祈愿变换表情，如今连眉目都被酸雨蚀得模糊不清。
阿丑把新采的野菊插进豁口的香炉，蹦跳着去接檐角滴落的雨水。陆沉望着她晃动的背影，突然想起神像全盛时期，曾有万民伏跪在这方圆之地。那些祈求富贵安康的祷词化做金线缠在石像周身，而现在只剩蛛丝挂着露水，在夕照里泛着相似的微光。
他试图抬起右手，枯瘦的指尖在虚空中描摹神像的面容。这个动作让记忆如潮水回涌：彼时他端坐九重天，看人间庙宇如星子遍布山河。信徒们用昆仑玉雕他的眉眼，以东海珠嵌他的璎珞，而现在这具石像的左眼窝里，筑巢的麻雀正探出头来。
“值得么？“他问的是神像，亦或是自己。风穿过空洞的冕旒，十二玉旒碰撞出编磬般的清响。这是当年他亲赐的礼乐规格，如今倒成了山雀求偶的伴奏。
月光忽然漫过门槛，神像背后残存的壁画泛起幽蓝。画中受他点化的先民正在褪色，那些曾被他从洪水中托起的孩童，他们的后代却在史书里将他写成暴君。石座底部“永镇八荒“的铭文裂开新痕，最后一道笔画终于承受不住岁月，携着铁锈坠入尘埃。
阿丑突然把水碗贴在他额前，凉意惊散回忆。少女浑然不知自己供奉的野果，正与壁画里先民献祭的灵果重叠成同一轮廓。陆沉就着她的手饮下泉水，恍惚间尝到曾经某个信徒献上的醴酒滋味。
子夜风起时，神像的残指终于断裂。碎石滚到陆沉枕边，露出内里暗金的芯——这是当年某位帝王混入骨血铸就的虔诚。他摩挲着冰冷石料，突然笑出泪来。那些为他建庙塑像的人，与他庇佑过的苍生，终究都化作了同一把尘土。
破庙外，山脚下新建的村落亮起灯火。没有人在意这座荒庙，就像无人察觉漫天星图早已偏离古籍记载的轨迹。唯有一只蓝蝶停驻在神像唇间，翅翼轻振的频率，与陆沉心口金纹闪烁的节奏悄然重合。
风雪呼啸的戈壁深处，半掩黄沙的断戟突然震颤。神像残存的独目渗出冰晶，正在跪拜的游牧民惊恐后退——那具被风沙侵蚀千年的战神像，竟缓缓抬起断裂的石戟指向东南。沙丘下传来战鼓轰鸣，有老萨满指着龟裂的壁画尖叫：“战神在哭！他眼角淌出的是融化的雪水！
十万大山腹地的青铜祭坛上，九尊虫首人身的神像同时开裂。正在举行血祭的巫祝们看着蛊虫发狂般涌向神像基座，那些噬铁如泥的毒蛊竟在啃食青铜时悉数暴毙
海底神庙的珊瑚神像突然睁眼，惊散鱼群。守祠鲛人看见神像掌中玉净瓶涌出黑潮，历代先贤刻在玉璧上的《镇海箴言》正被某种力量改写。新浮现的碑文淌着血锈：“...第九劫至，归墟重启...“
正在拓印壁画的僧人手一抖，朱砂溅上佛陀眉心。整面岩壁突然泛起金光，八百罗汉像的持器手势同时变换成莲花印。有沙弥指着佛窟穹顶结结巴巴：“降魔杵...所有的降魔杵都转向东边了！“
供奉历代阁主魂灯的长明殿内，三千盏青灯同时倾斜。灯油流向地砖缝隙，汇成星图指向青石村方向。最古旧的那盏灯突然爆出妖紫色火焰，火中浮现出阿丑腕间青铜铃的虚影。
极北冰川深处，冰棺中的玄甲女子睫毛凝霜。她手中紧握的青铜戟突然震落冰屑，戟刃映出陆沉在山神庙咳嗽的身影。“主上...“冰层下传来模糊低语，整座冰山开始向南漂移。
被九重封印镇压的魔渊核心，十二尊魔神像集体跪伏。它们朝拜的方向上，一株黑莲自血池升起，莲心托着的正是陆沉神像残指断裂的画面。魔渊上空飘起猩红雪粉，落地即化作“恭迎吾主“的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