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李君宝数着铜钱穿过长街时,闻到了腐烂的檀香味。
青州城的晨雾裹着香灰在石板路上流淌,沿街纸马铺的招魂幡无风自动。他紧了紧背上昏睡的母亲,青铜灯在包袱里硌着肩胛骨发烫——自从三日前饮了龙涎草熬的药汤,母亲脖颈处的青黑纹路便不再蔓延。
“小哥可是要问路?“茶摊老叟突然出声,豁牙的嘴咧成诡异的弧度。他腰间酒葫芦上缠着褪色的红绳,绳结样式与密道佛像掌纹间的如出一辙。
少年退后半步,袖中藏着从药杵磨尖的竹签:“敢问城隍庙...“
老朽浑浊的眼球突然暴凸,枯指猛扣住李君宝手腕:“申时三刻闭庙门!“指甲缝里的香灰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聚成个歪扭的“逃“字。
铜锣声破空而来。
八个赤膊大汉抬着朱漆神轿转过街角,轿帘上绣的城隍爷双目淌血。围观人群齐刷刷跪倒,额角紧贴地面。李君宝被推搡着低头,瞥见轿底渗出的黏液——那分明是掺着银粉的血。
“今岁童男祭品,刘氏子...“神婆拖长的尾音里,孩童啼哭乍起又止。轿帘微掀的刹那,李君宝浑身血液凝固:笼中幼童脖颈处,赫然印着与母亲相同的青黑指痕。
青铜灯突然在包袱中震动。
他闪身躲进暗巷,却撞上堵人墙。锦袍公子摇着折扇轻笑,扇面泼墨山水间隐现狐首人身的轮廓:“李兄别来无恙?“这声音与县试放榜时嘲讽他“寒门妄想登天“的纨绔子弟重叠。
“赵公子认错人了。“李君宝低头疾走,袖中竹签已抵住掌心。三日前在破庙发现的染血名册上,“赵元礼“三个字旁画着狐尾标记。
折扇“唰“地横在喉间。
“怀素真人的遁地符好用么?“赵元礼指尖掠过扇骨,狐眼在阴影中泛起绿光,“交出青铜灯,我许你母亲入轮回。“
腐臭味骤然浓烈。李君宝瞥见对方锦靴上沾着香灰,正是茶摊老叟留下的“逃“字笔画。他猛地后仰,竹签划破扇面,墨汁溅出竟化作黑狐扑咬。
青铜灯隔着布料灼痛皮肤,李君宝福至心灵,掏出灯盏高举过头。晨光穿透雾霭照在饕餮纹上,灯罩投下的影子里,赵元礼身后晃动着九条狐尾。
“原来是你!“黑狐在金光中惨叫消散。李君宝趁机撞翻香烛摊,火苗窜上赵元礼的织金缎袍。人群尖叫四散,他逆着人流奔向城隍庙,身后传来狐妖的厉啸:“你逃不过子夜祭典!“
---
**(中)**
城隍庙的獬豸像少了半边角。
李君宝混在香客中观察,供桌上三牲祭品的切口整齐得诡异。他假装跪拜贴近地面,砖缝里渗出的暗红液体沾湿膝盖——是掺着朱砂的鸡血。
“求签么?“庙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紫檀念珠擦过他耳际。李君宝抬头时呼吸一滞,这人颈侧纹着与黑衣人相同的八卦印。
竹签筒递到眼前,每支签文都裹着薄薄的人皮。李君宝瞥见最外侧那支刻着“坎为水“,突然想起道童临终前用血画的卦象。他故作惶恐:“晚生钱财尽数供奉...“
念珠猛地收紧。
“钱财?“庙祝俯身耳语,口中吐出蜈蚣状的黑气,“我要你怀里的东西。“他枯瘦的手指探向青铜灯,却在触及包袱时被烫出焦痕。
钟鼓楼传来申时的报更声。
香客们突然如提线木偶般僵直,机械地走向偏殿。李君宝趁乱滚进供桌下,撞翻的铜炉露出暗格——里面堆满刻着生辰八字的桃木人偶,心口钉着景泰铜钱。
“找到你了。“赵元礼的声音从梁上传来,九尾在阴影中舒展。李君宝抓起人偶掷向长明灯,浸透尸油的灯芯轰然爆燃。火舌卷过之处,壁画里的判官竟抬手捂住口鼻。
庙祝的念珠炸裂,紫檀木珠化作骷髅头咬向少年。李君宝护住母亲翻滚躲避,怀中的《黄庭经》残页飘出,正贴在獬豸像残缺的角上。
“...胆神龙曜字威明!“他本能地诵出浮现的金色经文。獬豸石目突转,独角迸发青光洞穿赵元礼右肩。狐妖惨叫现出原形,叼起庙祝撞破穹顶逃窜。
香灰簌簌落下,李君宝瘫坐在狼藉中,发现残页背面显出新字:“亥时三刻,东厢井。“
---
**(下)**
井底锁链声与那夜永宁村如出一辙。
李君宝按残卷指引推开东厢暗门时,月光正照在青铜灯上。灯座“李耳“二字渗出鲜血,在砖石地面汇成八卦阵图。他踏着生门方位前行,背后突然响起母亲的呓语:“宝儿...把灯给娘...“
汗毛倒竖的少年咬破舌尖,剧痛驱散幻听。怀中老妇人的身体不知何时轻若枯叶,白发间竟生出几缕青丝。
暗道尽头是座倒悬的城隍像。
神像左手托着的生死簿空白如新,右手判官笔尖滴落墨汁。李君宝凑近辨认墨迹成分,却被镜中景象惊退——他肩上趴着个与母亲容貌相同的女子,正舔舐青铜灯溢出的血气。
“还不明白吗?“道童的声音突兀响起。井壁浮现那日燃烧的金色元神,只是更加黯淡:“你母亲三魂已散,现在靠你命灯续命的...是画皮妖。“
青铜灯骤然爆发的光芒中,李君宝看清母亲后颈的缝合线。回忆如潮水涌来:密道里触碰到的异常体温、饮下龙涎草后不再恶化的尸斑、还有总在午夜消失的咳血声...
锁链声近在咫尺。
他颤抖着掀开母亲衣领,朱砂符咒下藏着张半脱落的人皮。假母亲忽然睁眼,瞳孔里映出赵元礼的狐影:“现在发现太迟了!“
井水轰然倒灌,无数苍白手臂攀上李君宝脚踝。怀中的画皮妖化作狐尾缠住灯盏,赵元礼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以李耳血脉为引,九尾可成天狐!“
生死簿无风自动,空白页浮现李君宝的生辰。判官笔凌空飞起,在他惊愕的注视下改写命格:“甲子年甲子月甲子日甲子时——纯阳之体!“
青铜灯发出洪荒初开般的轰鸣,饕餮纹游出灯罩,将狐尾寸寸吞噬。井底锁链应声而断,道童元神趁机附身判官笔,在生死簿上疾书:“破军入命,杀破狼!“
整座城隍庙开始崩塌。
李君宝在乱石中抓住半卷名册,最后一页画着青州太守的画像——那人颈后有块狐形胎记。当他背着昏迷的其母亲逃出火海时,怀中青铜灯已变成暗金色,灯芯处多了根雪白的狐尾。
更夫敲响子时的梆子,长街尽头传来熟悉的咳嗽声。茶摊老叟正在熬煮的酸梅汤里,浮着枚刻“赵元礼“的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