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裴氏是天后的儿媳。
虽然说,裴氏是太子的嫂嫂。
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需要更好的活着。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裴韵默默地从铜镜前抬起头,看到了父亲裴居道的身影。
“父亲......”
裴韵脸上的妆容极美,描了眉,抿了红纸,嘴唇红艳欲滴。
她轻声问道:
“他还没来吗?”
迎请过门,至少得是黄昏时分,但接亲的规矩,是一大早就得登门。
哪怕两家都心知肚明这场婚事的本质,一切从简,但该有的礼节是不能缺的,因为这不仅是裴居道一家的尊严,也象征着整个裴氏的门楣和颜面。
“兴许是天后那边在给他吩咐事情呢吧,毕竟是小辈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他那边也忙着呢。”
裴居道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但他不能对女儿说。
裴韵沉默不语,她能看出父亲压抑的焦虑,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只以为是自己的缘故。
“女儿当初就该随着故太子殉了,留到今日,给父亲增添了许多烦恼。”
“不准说这种话。”
裴居道站在女儿面前,寒声道:“今日让你出嫁,不是因为忌惮天后,以我们家的门楣,别说是一个武夫,就算他现在仰人鼻息,三五年之内,裴氏也能让他起势。”
纵然不是裴氏大房女子的夫婿,但也毕竟是入了裴家大门的姑爷。
整个河东裴氏,就是有这个底气。
裴韵抿着嘴,低头不语。
“好好梳妆,今日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以后又有个疼你的夫婿了。”
裴韵神情平静,片刻后,她哑着嗓子,小声道:
“父亲今夜要做什么事情,女儿已经知道了。”
“为父没事做啊......”
“东宫送来的那封信,女儿没注意就看到了一些内容。”
裴居道嘶了一声,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那封信里的内容指向性有些过于明显,而且里面的那个要求,裴居道自然是不可能同意。
裴韵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女儿,其实很高兴呢。”
“啊?”
裴居道一愣,还以为是闺女一时难过,失心疯了。
“东宫的皇太子,居然宁愿用这种没出息的手段,也要让他服帖......这说明女儿的夫婿,是一个很值得太子重用的人呢。”
你脑子里在转悠啥啊闺女?
裴居道正想要开导几句,裴韵摇摇头,认真道:“女儿,是真的高兴。”
“看来女儿的良人,没有答应东宫的要求。”
父女俩都沉默了,外面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阿郎,大娘子,人来了!”
......
“哼,看来这武安确实是穷乡僻壤回来的匹夫,一点礼数都不懂。”
门口,站着几个年纪二三十左右的男子,都身着华服,但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姓裴。
长安城里,裴氏子弟还是能轻轻松松凑出一打的,裴府今日大婚,家族子弟们过来帮帮场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本以为今日会热热闹闹的,谁知道新郎官居然直到日上三竿都没过来。
“到底是天后娘娘的侄儿啊,狂的很嘛,兴许是在哪儿喝花酒喝醉了,都忘了今儿个要来娶亲了。”
“唉,这也不能怪人家轻视,谁叫我们家这位,做了太子妃不够,还赶着趟儿要去讨天后娘娘的......”
这话没说全,因为旁边当即有人一拳打在了他的嘴上。
“你想死别带上我们。”
几个裴氏子弟乱哄哄的闲聊着,终于有人喊了一声:“快喊人,前头有人来了。”
先是夫家这边报信的人登门,但让人意外的是,这位报信之人身上穿的居然是一身青色官袍。
周兴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几名身着华服的人,已经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大族子弟啊......
这些人放在平日,都需要自己去笑脸相迎,而同时,也正是这些人,挡住了自己晋升的道路。
周兴轻轻咳嗽一声,拉回了思绪。
自己的仇恨可以暂且放下,因为今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天后之侄,折冲都尉武安,特来迎亲!”
在他身后,一道道身影从风雪中策马而出,迎亲的队伍开始出现在这条街上,乐声,也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裴氏子弟们就算刚才私底下怎么奚落,明面上立刻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各司其职,有人迎客,有人领着一群下人开始准备。
但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只觉得这支队伍有些诡异,且不说那些队形,就算是简单的对视,仿佛也流淌出一股子杀气。
李敬玄看着走在前头的那一支骑马的队伍,只觉得心痛的无法呼吸。
那些人,都是他从河西带回来的精锐,都是准备笼络为亲兵的对象,而且李敬玄在这之前还特意替他们向朝廷请了赏。
就算如此,这些人在回来的路上对他也还是冷漠居多,看不出多少感激的样子。
可他们,现在却甘心给那个匹夫做前驱!
一群才从前线沙场上撤回来的杀坯,身上的气质自然不可能亲和到哪儿去,裴氏子弟们下意识地紧张起来,领着一群下人守在门口,就怕这群人忽然冲进门抢了人就跑。
“姑爷想迎亲,得先答完题!”
有人硬着头皮喊了一句,然后有下人用竹竿挑起一张张写着题目的纸。
人群散开,一袭黑衣策马而来,裴氏子弟们下意识地看向他,在黑衣青年身侧,那些凶悍如骑兵一样的“家丁”,这时候却都在他身边翻身下马,隐隐有恭敬之态。
武安轻咳一声,他随意看了几道题目,就觉得有些头疼。
写诗也就算了,自己凭印象还能对付着抄点。
其余对联、字谜之类的题目,自己是真的做不到啊。
看到这位姑爷明显有些为难的样子,裴氏子弟们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答不完题目,可别想进裴氏的家门。
太子策马来到他身后,随意挥了挥手,马上就有数十道穿着绯色官袍的身影翻身下马,来到那些题目前,开始帮忙作答。
为首的裴氏子弟刚想呵斥说这是作弊,但他先是认出了那些人身上的官袍,不由得一愣。
“把笔递给我。”
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那名裴氏子弟愣了一下,抬头看见来人居然是自己的长辈,顿时神情一变,结结巴巴道:
“伯......伯父?”
“把题目答案告诉我,快点。”
穿着绯色官袍的老者低声道,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的感觉,等他写完答案后,则是看向旁边的那些红袍官员,不屑道:“替人家过来迎亲,来答题的本事都没有么?能不能快点?”
旁边的同僚们深吸一口气,写的更快了。
......
无论是裴氏,还是路边围观的人群,在那群绯袍官员出现的瞬间,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更有甚者,已经认出了那道策马立于武安背后的身影。
太......子?
这么多当朝大臣,这么多五品官员,以及......太子的出现,再加上最近的一些传言,仿佛许久之前有一只蝴蝶的翅膀悄然挥动,终于在此刻扇起了漫天狂风。
可是不管宫里的事情究竟会怎么闹,但很多人都会记得今天的这一幕。
李敬玄骑在马上没有动身,在他旁边的一名紫袍大臣翻身下马,来到人群面前,接过润了墨的毛笔,沉吟片刻,开始缓缓提笔写诗。
笔停,诗成。
然后,马上就有几名裴氏子弟诚惶诚恐的迎接上来,有人接过诗,有人立刻请他去侧厅喝茶休息。
按道理讲,结亲的队伍大部分人都是要留在外面干等着的,
可今天不同,这些迎亲队伍里大部分人要是得不到妥善接待,那反过来就是裴氏不懂礼数!
“今天高不高兴?”太子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凑着耳边轻声问道。
武安微微颔首,虽然他一开始对脚下的长安城并没有多少认同感,但在今天,自己的心里确实很舒服。
“今晚,我会让您更高兴。”
太子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指了指大门,正要说我们进去吧,但他忽然眼神一凝。
在整条街的另一头,人群开始轰然散开,在前方开道的,居然是宫内的禁军骑兵。
而在他们身后,一支庞大的队伍开始出现,吹吹打打的乐声,开始强横的镇压下整条街上的喧哗。
而在队伍前列,赫然又是三道策马而来的紫袍身影。
今日喧嚣的风雪之声,仿佛也在他们身前,悄然静止。
一名身着甲胄的武将纵马而出,来到裴府大门前,高声道:
“本将北门左羽林军中郎将李多祚,奉天后之命,替天后之侄向裴氏下聘!”
三名穿紫色官袍的大臣和宗室分别下马,神情都亲切的很,遥遥对着太子和武安的方向颔首示意,仿佛武安也是他们失散多年的侄儿。
李敬玄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那支队伍,心里忽然开始涌起几分后悔的情绪。
而太子则是瞪大了眼睛,他看了一眼身侧的黑衣青年,他原本志得意满心想着小老弟必然从此心悦诚服,可此刻,他居然有些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