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丧家之犬
第7章 丧家之犬
大相国寺位于汴梁内城,在状元楼以北,关汉桥南面,与信陵坊、灵公庙毗邻,寺外由白岩铺设地砖,至恢弘的庙门,黑瓦红墙之间,焚香袅袅,香客进出庙门络绎不绝。
这座建于唐初的古寺庭院里,如今古木已参天,绿荫蔽日。
各座大殿之外,香炉内插满了香烛,烟火不断,礼佛的信徒将香烛插入香炉中,然后退后几步,双手合十。
过往的人群之外,是戴着斗笠的男子,牵着小姑娘站在人少的角落。
“还以为这个时间,大相国寺该是没什么人……”
斗笠微抬,露出虞珏那张英俊的脸庞,“要进大相国寺找智清禅师怕是要等天黑下来。”
玉桃笑了笑,小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打了一个手语:没事,我陪公子等。
咕~~
两人肚子同时响了起来,虞珏轻咳两声掩饰尴尬,包袱里的干粮从陈桥驿出来到汴梁,早在路上吃光。
入城后,身上也就剩几文钱,到现在都饿着肚子。
要是修到辟谷期就好了,不用在意饿肚子这种困惑了。
玉桃手指在虞珏掌心写出:‘肚子饿’三个字时,庙门那边陡然掀起一阵嘈杂,随后便有女子的惊呼声。
“你们什么人,要对我做甚?!”
“来人啊!”
“救命”
虞珏走出角落几步,只见庙门那边行人匆匆过去,不敢停留,几个家丁泼皮一般的人,将两个女子围住。
其中一个衣着锦袍,冠上插有红色小绒球的公子哥,恶形恶状的去抓穿着朴素的妇人,另一个提着篮子的女子紧张的拉着女伴向后退。
她朝对面的公子哥害怕的喊道:“你别过来!”
衣着朴素的妇人面色惊慌,想要离开,又被那公子哥手下泼皮拦住去路,周围香客、僧侣敢怒不敢言,只能远远看着,或转身逃离不敢过问。
“本衙内过来了,又怎么样呢?嘿嘿,你瞧,我又退出去了……”那个头顶绒球的公子哥前后蹦跳,那声音令人作呕。
“我爹是高俅,你们能拿我怎么样呢?!”
虞珏远远看着这一幕,听到‘高俅’二字,不用去猜也知道那公子哥是高衙内。
难道他调戏的是林娘子?
“玉桃……我不方便出手,你过去帮忙解围。”虞珏看着那边恶形恶相的身影,从袖里将小姑娘的短剑还给她。
玉桃双手抱胸,气鼓鼓的盯着自家公子,那眼神大抵在说:我才九岁!
……
那边,看到那两个妇人害怕的挤做一团,一群泼皮顿时哄笑出声。
“衙内,把她们带走吧。”
“当然要带走……不过两位良家妇人,不要害怕,我很喜欢良家妇人,我和你们的夫君英雄所见略同,喜好也相同,应该能做同道中人,哈哈……”
那公子哥一拨头上红色小绒球,叉着腰哈哈大笑。
见到周围有人看过来,他挺起胸膛,恶狠狠的瞪过去,呲牙凶厉:“看什么看,没看到本衙内欺男霸女?我爹是高俅!三衙太尉!信不信把你们这帮贱货统统丢进大牢,跟虞家那帮废物一样砍掉脑袋!快滚——”
一道小身影跑过来。
或许是人小的缘故,那边围着两个妇人的泼皮并未在意,那扎着辫子的小姑娘蹦跳着,做游戏一般来到那衙内身后。
那边高衙内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小姑娘:“看什么看,信不信抓你……”
后面话还没说完,一抹寒光唰的从那小姑娘袖里拔出,在高衙内屁股上飞快扎了一下。
然后……转身就跑,一溜烟钻进了一众香客当中。
到得此时,高衙内那张圆脸瞬间扭曲起来,捂着屁股发出杀猪一般的凄厉惨叫。
“啊啊啊!”
他另只手指着小人儿遁去的方向。
“抓住那个小女娃……带到我府上!”
“早知道,今天带上陆谦那王八蛋……”
“疼死我了,别追了,快带我回去……”
“那女娃……真他娘的神经病……莫名其妙扎我一下……”
伤口并不算深,但刺在屁股上,流出的鲜血还是颇为吓人,高衙内半个屁股上的布料都染红了。
他吓得大喊大叫,手下几个泼皮不敢去追女娃,而是背着他就往城里最近的医馆赶过去。
那边被解围的妇人根本没有看小姑娘逃走的方向,慌慌张张的挤进人堆,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难道……不是林冲的妻子和丫鬟?”
这边角落里,虞珏见到两个妇人仓惶逃走,重新退回阴影里等待玉桃回来。
直到天黑后,香客几乎都已走完,他让玉桃在原地等着,随后出了角落,‘踏踏’的助跑起来。
脚下一踩一蹬,纵身上了院墙,踏过青瓦,轻飘飘的降到地面。
他在寺庙里东拐西拐,躲开过往的僧侣,寻找了差不多半炷香,终于在后院找到了主持所在的禅房。
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扇。
片刻,里面响起苍老的声音:“施主请进吧。”
门扇推开,香烛的气息扑面,里面陈设简单,一张铺着黄绸的供桌,立着香炉。
后面的墙挂有黄布,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佛字。
供桌前面,蒲团摆在地上,一个老僧盘腿坐在上面,双手合十,正低首诵经。
“智清禅师!”
走进禅房,虞珏将门扇轻轻关上,朝蒲团上的背影,合十双手朝对方礼佛一拜。
“……还请禅师助我。”
“施主不该回来。”
老僧没有起身,只是对着那‘佛’字轻声道:“你这一回来,风雷又起,多少人要被这惊雷,吓得肝胆俱裂。”
“禅师我想求你,想法子让我与我父亲见上一面。”
“施主,这等大狱,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虞珏沉默了。
他记得原身的父亲虞进言每年都会给大相国寺捐赠不少银两,和这老僧的交情也是颇为深厚,以大相国寺在城中的人脉,想要掩护他进大狱见虞进言,其实并不难。
到得此时,虞珏被这老僧的推辞,激的声音大了些许。
“所以,虞家为百姓发声而家破人亡,就活该没人为他们伸张正义?我只想为虞家翻案,让世人说上一句公道话,禅师都不肯帮忙?”
这回轮到那边的老僧没有说话。
虞珏抿紧嘴唇,片刻,重新开口:“那好,我不为难禅师,但能否告诉我,我母亲和兄弟姊妹在何处,她们如今过的怎样?”
那边还是没有回话。
虞珏有些急了,皱着眉:“老和尚,只需你开口……告诉我一声就好,这样你都不愿意帮忙?”
佛字下面,老僧闭上眼,竖着法印,喧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随后,智清缓缓开口:“虞施主,老衲知你杀心过大,这在汴梁不是好事,待你什么时候杀性去了,再与你说话。”
这老和尚……
虞珏看着对方背影,一步步后退到门口,原本的想法里,能借对方的关系能搭救虞进言,再不济也能牵线搭桥。
没想到,居然这么绝情。
果然应了那句话‘佛度有元人’。
“打扰了,我这就离开大相国寺。”
虞珏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他将禅房的门关上,一个纵身消失在檐下。
禅屋内声音隔绝,盘坐蒲团的老僧过得好一阵,才忽然道了声‘阿弥陀佛’,随后起身离开禅房。
来到门外,他招来一个僧人。
“太傅杨戬这月可是要来寺里参禅?”
“今日已有拜帖送来,太傅跟往月一样,明日过来寺里小住几日。”
智清让这名僧人退下,拨着佛主重新回到禅房,盘坐蒲团入定。
与此同时,虞珏沿着原路返回寺外,白日嘈杂拥挤的地儿,现在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玉桃双手环抱,蹲在角落,不时朝庙门那边张望,见到昏暗里过来的身影,下意识的握住袖里的短剑。
待人走近了,看到是虞珏,她才欢喜的跳出来,小小的手指在自家公子手心写到:“公子,怎么样了?”
“老秃驴怕被连累。”
虞珏叹了一口气,他现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做,不过再次听到小丫鬟咕噜噜的肚子叫,才意识到两人半日都未曾吃过东西。
梆梆……
汪汪汪…….
离开大相国寺范围,往西过去是果子街,远远的打更声、犬吠声传来,虞珏看着星月已没入云层,想起禅房里老僧的拒绝,一股举目无亲的彷徨感油然而生。
走过前方岔口,拐进果子内街,远远近近还有人声嘈杂。
深夜小摊点着油灯,一口铁锅热汽腾腾,翻滚的骨头汤香味四溢。
馋的小丫鬟吸溜一下口水,随即仰起小脸,看向公子。
虞珏摸了摸钱袋,除了五方鬼帝法钱,铜钱也就七八文。
“够你我一碗汤水的。”
摆摊的是个老头,忙着捞从汤锅里提起面篓,听到脚步声,他抬起脸,随后笑起来。
“两位,里面请,可是喝汤吃面?小老儿这摊上的羊骨汤面,可是远近闻名!”
虞珏轻声问道:“多少钱一碗汤?”
“五文一碗,不加面只喝汤,只需两文即可。”
虞珏估摸算了一下,将最后那七文铜子一起摸给摊主。
“一碗汤,一碗面。”
一大一小坐下来不久,摊主老头便端了面和汤过来,放到桌上。
“两位慢用,若还有需要,大可叫老朽。”
老人离开,玉桃将那碗羊骨面推到虞珏,不过她那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面条,小嘴不时吞咽唾沫。
“你吃吧!”
虞珏将面推回去,直接取了汤碗喝了一口,温热带有油点子的汤水入肚,肠胃的饥渴感终于缓解了不少。
“这位小兄弟怎么光喝汤!”
虞珏端着碗偏头看去时,对方已经走了过来,就在旁边空位坐下,压低了声音:“虞公子,你是真的胆大,怎么进汴京了?”
来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穿一身杏黄的衣袍,袖口绣有浅色的纹路。
张义贵,张教头。
那位林冲的岳丈,也是禁军教头之一。
玉桃也跟他学过几年武艺。
见到张教头时,小丫鬟眼睛亮了亮,就要离开凳子行礼,不过被老人阻止。
“莫让旁人看了去。”
说完,他看到虞珏的汤碗,便让那边的摊主再上两碗面。
“想必你们还没地方落脚,不妨到我那里落脚,家里尚有两间空房。”
虞珏眼下也确实没有地方可去,跟着张教头回去,总比带着玉桃流落街头要好的多。
两碗羊骨面端了上来,虞珏也是饿了,三口两口吃完面食,装作老人的亲戚,便带上玉桃跟张教头后面,往西浮桥那边走。
“张教头,你是怎么知道我俩……”
“哈哈,我交班出来,必经果子街,有时饿了也会在街边饱腹再回家,恰好看到你和玉桃。”张教头打开院门的铜锁,请两人进了小院。
老人掰开火折子,吹燃了火星,油灯渐渐升起火苗照亮窗棂,他便打扫了两间次卧,虞珏、玉桃在旁帮忙将被褥铺上。
夜色深邃下来。
玉桃睡下后,虞珏拉着张教头在灶房那边谈了许久,了解如今虞家的情况,同时也从老人口中知道自己一家人到底如何了。
原来虞家的这一切,皇帝竟然不知晓,那位喜欢书法的皇帝竟然跟着当朝国师林灵素闭关参悟道法,尚未出关。
说起这个林灵素,虞珏原身的记忆里,好像花石纲就是他向皇帝提起的,为的是修建艮岳寿山,又名万岁山,上面又立华阳宫,就在皇城东北面,樊楼的正北方向。
当真奇观误国!
至于家里的情况,兄长虞顷发配充军北方太原一带,二姐流放淮西,至于母亲因为年老体衰,只流放汴梁东面,一个叫四柳的村子。
他没想到,虞家的女眷居然也会被流放,蔡家这是要断绝虞家一切翻案的可能。
……
翌日一大早,虞珏便起床收拾一番,他叫来玉桃:“你留在张家,我一个人脚程快,先去城外见见我母亲。”
小人知道轻重,乖巧的点点头。
于是将玉桃留在张家后,虞珏戴上斗笠悄然回到街道上,往东穿过内城,过了几个集坊,前往东面外城朝阳门时,一辆带有曹家标志的马车缓缓从他旁边过去。
敞开的车帘内,一个老人和一个妙龄女子跪坐软垫,其中女子的余光瞥到交错而过的斗笠身影。
让她微微蹙眉。
“新姝,你看什么?”
“没什么,好像看到了一条丧家之犬。”
女子放下帘子,重新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