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佛耶戈唯一拥有的救赎来自伊苏尔德,也许只是错了这一次,竟至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不,也许不止一回,而是泥足深陷的一错再错,无法自拔。直到这一次尝到平生仅遇的惨败,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骨子里其实是个软弱的人。
恃强凌弱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他畏惧战斗,一如他过去看不起的那些人;也不敢放弃一段注定悲剧的爱,将伊苏尔德带入漫长的痛苦深渊。
他依旧怀着满腔的恨意,只是悄然变成了悔恨,或许一直都是,只是他直至此刻才认清自己的内心。
“如果换做是你,会怎么做?”佛耶戈仿佛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眼神茫然地盯着手中的断刃。他似乎在寻找一个答案,一个困扰一生的答案。
“爱一个人并没有错。”潘缓缓收剑回鞘。
“是吗……”佛耶戈神色怅然,他抬起颤抖的双手,脸上露出些许释怀的笑容,“如果早一些遇到你就好了。”
“如果”是一个很飘渺的词,当无力抗争命运时,人们便会寄托于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佛耶戈的出生便是一场悲剧,“王子”这个身份给他带来的只有痛苦,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也许是哪个不知名的宫女,作为国王的私生子,他直至懂事后才逐渐得知自己的身世真相。
那个名义上作为他父亲的男人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王,而佛耶戈的存在不过是一夜风流的污点。他有一个哥哥,相貌英俊,武艺高强,那才是真正嫡出的王子,王国的未来接班人。
他恰好又是个敏感内向的孩子,一次偶然的意外,对自己童年遭受的诸多冷眼总算知晓了原因,梦想被冰冷的现实鞭打得体无完肤。他虽然长在宫里,却一直像个卑微的奴仆,甚至要考虑自己会不会无意中犯下错误,导致第二天被秘密处死。
大概连国王都把他的存在忘了吧,他总算得以顺利长大,只是他打从心底厌恶王宫里的尔虞我诈,人情冷暖,后来,终于寻了一个机会逃出宫外。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离宫时感到的快意,仿佛第一次品味到了真正的自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沁人心脾,无比畅快。
不过好景不长,他久居深宫,对外界的事情几乎一窍不通,又走得匆忙,事先竟连一分银钱都不晓得带在身上。
他遇过骗子,遭过强盗,很快把自己搞得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几乎要饿死在街头。一路经受的苦难让他心灰意冷,甚至萌生了寻死的念头。
就在他躺在一棵梧桐树下,寻思着要不要找根绳子在树上吊死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已饿得头晕眼花,躺下后,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再说手边又没有绳子。其实死亡比他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他是被一个奇怪的声音吵醒的。
——花了好几秒钟,他才意识到那是狼嚎声。
声音如此之近,几乎就在他的耳畔,他甚至和那头野兽对上了视线,那是一头饥肠辘辘的灰狼。
也许是身上的臭味让这畜牲没有立刻下嘴,抑或是召唤狼群一起来分享白捡的猎物,总而言之,佛耶戈感到一阵死亡迫近的恐惧,毛骨悚然,面白如纸,直至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想死,至少他不想在临终前承受痛苦。
他获救了,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救下他的英雄,是一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那个姑娘就是伊苏尔德。
过程非常惊险,伊苏尔德几乎把自己也赔进去,毕竟她手边唯一能用作防身的只有一个菜篮子。
当他们累到浑身虚脱,躲开狼群的追击,逃往伊苏尔德所住的村庄时,总算暂时安全下来。
佛耶戈又累又饿,几乎晕死过去,当他醒来时,已是深夜,在梦中他仍被恶狼追赶,甚至梦见那畜牲将他一点一点撕咬吞咽,恐怖的梦魇让他大汗淋漓,这时才发现屋子里传来微弱而温暖的光线。
他勉力抬起头,看到伊苏尔德在烛光下手持针线,专注地为他缝补旧衣裳。
在那一刻,他身上被饿狼撕咬的伤口似乎都不再隐隐作痛,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在心间流淌,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强迫自己回到床上,害怕自己发出声音会惊扰了那位少女。
接下来的半年,直到他伤势痊愈,他都和伊苏尔德在一起。
少女是他绝无仅有的朋友,她的单纯体贴,善良勇敢,所有的一切都让佛耶戈刻骨铭心。只是他不敢吐露自己的过去,伊苏尔德也没有刨根问底。
虽然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向伊苏尔德倾诉内心的痛苦,而少女必定会深深地报以同情,但佛耶戈内心的自卑让他始终难以启齿。面对此生第一次爱上的人,他希望尽量在伊苏尔德面前留下优秀的一面,他决心重拾自我,不再纠结过去,堂堂正正地做一个有担当的男人,然后尽己所能地默默给予伊苏尔德所有的一切。
就像伊苏尔德为他带来了世间真正的美好,他也想回报与之相配的爱。
那一段时光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记忆。
但是,他不知道与生俱来的自卑会让他踏上错误的岔路,直到酿成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
……
“快走!”小鱼人跳起来在锤石屁股上踢了一脚。
被五花大绑的锤石只能稍微加快了脚步,阴鸷的眼神盯着脚下,却用余光不时瞥向小鱼人手中的噬魂灯笼。
还差一点……他想,这些人以为夺走灯笼自己便只能束手就擒,终究还是太天真了。不过也好,他们很快就会为这份天真付出代价。
金克斯等人都跟在后头,一齐朝着港口走去。
“看,是那个蓝发小妞。”格雷福斯粗着嗓门喊道,他指着站在码头处的格温。
“人家叫格温,格雷福斯。”崔斯特轻声提醒,虽然知道这位老友一贯粗鲁,但这脾气当着众人的面可得改改了。
“这姑娘一直不吭声,你们不讲我都没注意。”格雷福斯大咧咧地笑了起来,“她是不是和潘一起过来的?哎呦,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格雷福斯的一张嘴总是闲不下来,这回也不晓得发现了什么,憋着半句话不说,反而神秘兮兮地凑到崔斯特耳边,讲起了悄悄话,奈何他的嗓门实在不适合讲秘密,即便放低声音众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崔斯特,你瞅那蓝发小妞和金克斯是不是有点像,我发现了,潘老弟肯定就中意这一款……”
金克斯原本没当回事,突然听到格雷福斯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不由生出一股无名火,忍不住呵斥道:
“格雷福斯,你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哎呀,别生气,金克斯,我只是开个玩笑,我肯定是支持你的。”
“谁要你支持?”金克斯翻了个白眼。
“话不能这么说,你们还年轻,对有些事儿难免畏首畏尾,这时候,少不了像我和崔斯特这般经验丰富的大人来指点迷津,绝对事半功倍。”
格雷福斯边说边笑,虽努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但金克斯还是气得想揍他。
崔斯特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对格雷福斯的口无遮拦已经没了脾气。
就在这时,锤石眼里露出一抹精光,默念长串咒语。许多年以前,他在福光岛上是一名醉心研究魔法的学者,在学院里,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原本以他的优异表现,应该有着光明的未来,直到他接触了一些被列为禁忌的魔法。
“啊——”小鱼人忽然尖叫一声,手中如触炙铁,噬魂灯笼蓦然爆发出强光。
在强光中,灯笼骤然开启,释放出囚禁其中的万千亡灵。
众人不料有此变故,大吃一惊,只见头顶阴风扑面,无数半虚半实的亡灵发出尖啸,一时风云色变。
锤石一边露出冷笑,一边悄悄后退,控制亡灵大军攻击众人,为自己挣得脱困的时间。
但是,一道奇异的白光蓦然在半空闪烁,光芒愈来愈盛,而众多亡灵似乎突然安静下来,偃旗息鼓,无视了锤石暗中下达的攻击命令。
“怎么可能……?”锤石一脸讶异地盯着白光中心。
光芒中显露出一名白衣女子,赫然便是伊苏尔德。她发出的奇光暂时压制住了无处容身的亡灵,将它们重新收入灯笼后,她回到了格温体内,然后飞空而去,走得相当匆忙。
“又是你在搞鬼!”小鱼人冷冷地盯着锤石,“这回绝对不能饶过你。”
锤石一直不死心,枉费了众人给他的最后机会,这回没有任何人给他求情,却见锤石突然目光涣散地跪倒在地。
“不可能……我的计划不会失败的……”他这一回似乎真的深受打击,脸上的从容彻底消失。
……
佛耶戈倒持手中的破败之刃,如今剑已毁了,连他自己也陷入了极端虚弱的状态。
他觉得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也许在伊苏尔德离开我的那一刻,我早就该追随她而去……”他不由冒出这个想法。
冰冷的断刃缓缓贴近颈部的肌肤,潘静静地望着他的举动,没有出手干预。
“佛耶戈。”
听到这个朝思暮想的呼唤时,决意自裁的佛耶戈忽然露出了微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能够听到所爱之人的声音,无疑是一种慰藉。
但是,一只熟悉的手忽然按住了他的剑。
佛耶戈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望着出现在身畔的白衣女子。
“伊苏尔德,你来接我了吗?”
佛耶戈的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像是虔诚的信徒目睹了神迹。
伊苏尔德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展颜微笑。
“对不起,伊苏尔德,我终究还是没能救你。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你,让你承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佛耶戈动情地不断道歉,声泪俱下,仿佛想将这么多年的心里话一股脑倾诉出来。
“佛耶戈,我没有怪你,从来都没有。”伊苏尔德温柔地说,“你因执念而犯下的罪孽皆由我而起,我实在不忍看你这样痛苦。曾经我以为随着时间,你会慢慢放下这份执念,但是我错了,如今我们都不能继续逃避,必须直面沉痛的过去。如果有来生的话,我只希望和你做一对白头到老的普通人。”
“好……”佛耶戈痴痴地望着伊苏尔德,含泪点头。
伊苏尔德转身望向潘:“请代我照顾好格温。”
“这个我可不能保证。”潘走到他俩跟前,“我知道你打算将灵魂彻底赐予格温,让她可以代替你活下去。虽然她曾经是你制作的玩偶,身为主人做出这样的决定旁人无权干涉。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已经拥有了独立的意志,你擅自牺牲自己,让别人延续你的生命,你以为是成全,可对她来说,却未免有些残酷。”
伊苏尔德怔了怔,似乎没想到这一层,如今她和格温只能活一个。她适才的话,表明她想和佛耶戈一起殉情,来为二人过去牵累的无辜生命赎罪。
身为外人,甚至某种程度上,正是导致这一局面的关键,潘也没有资格说什么。
“一切都是我的错,伊苏尔德,让我独自承担吧。”佛耶戈起身说道,他的眼中露出坚定的意志。
伊苏尔德温婉一笑,她明白佛耶戈的心意,可她自己同样心意已决。
“如果你死了,我又何必独活?”
他们俩倒是想通了,潘却越听越觉得别扭,虽然佛耶戈在过去造成了不可饶恕的后果,但时隔千年,往事如烟,两人一心求死,倒好像是潘逼着他们自尽似的。
这时离三人不远处传来一阵魔法波动,却见崔斯特一手握着海克斯宝石,一手捏着纸牌,带着众人一齐传送至此。
看到佛耶戈的脸上已褪去了戾气,手中的破败之刃也断了,显然胜负已分,众人既感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注意到场中的气氛有些异样。
这个佛耶戈怎么看起来一脸释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