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在长安城求雨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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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四合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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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善才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手里的文书,没一点问题,就是要他居中提调,秋淋时见雨。

但是这种文书并非太史令口中的任命文书。

本朝惯例,涉及官员任命需要尚书省下属的吏部行文,完成一整套繁琐的流程才能结束。但是现在自己手里的文书不过就是钤上了秘书省的印,说破了天也就是个工作安排而已。

崔善才还想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夹层之类的东西——他在话本里看到过。

不过检查了老半天,他还是失望了,就这么几个字,没别的东西。

崔善才在值房里慨然长叹,同僚们不约而同的看向他这里,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转念一想,对这些人有什么不好意思,刚才他们还幸灾乐祸。

心里有气归有气,事情还是得做。

长安城入秋之后一般会有一段时间的秋淋气候,有点像江南的梅雨季节,连续的下很长时间的雨,这种气候才是正常。

现在是夏末,虽然暑气未散,但是留给自己的时间不算多了。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入秋以后能不能正常的出现秋淋,崔善才心里并没有底。

观天象这种事情,用来计算历法是比较靠谱的,因为月圆月缺都有规律可循,再结合对太阳的观测,每年都能算出准确的历书。

可是太史监另一个观星的任务就不是那么靠谱了——

都说天人合一,天人感应,但是老天偏不让你感应,你又能怎么着?求雨这事情不就和街头看相一个道理嘛,全凭运气。

胡思乱想了半天崔善才还是没有一点头绪,根本不知道后面的工作到底要怎么做,从哪里入手。

突然,他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怎样被革职?

既然工作没法开展,上头又不明示,自己迟早背锅,那还不如撂挑子不干了!

但是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要通过正常途径辞官挂印现在是不可能的了,自己就是因为无人庇佑才被推上了这个位置,写辞呈太史令不会同意,就算太史令同意了,何监也不会同意,这事情就是从何监开始的——

他辞职了,安排谁来做工作也不好,都得罪人。

只好剑走偏锋了。

可偏锋是什么?

这整整一天,崔善才都是浑浑噩噩的,手里的一些公文也没有心思处理,就堆在案头,任由它越积越高。

有个平素和崔善才要好的老吏看他失魂落魄,主动凑过去表示自己可以帮他处理这些公文。

要是放在平时,只有自己帮其他人处理工作的份,哪有别人帮自己分担的可能?崔善才想起自己平日里和善为人,就是怕得罪谁,被穿了小鞋。现在看看,就算自己再怎么谦恭,到头来还是被人推出去背锅——

谁让自己上面没人呢?

好容易熬到了下值,崔善才没和其他人打招呼,径直走出了衙署,直奔城南的家里。

长安城唐末毁于兵燹,后来韩建缩建新城,仅仅是留下了原先皇城的规模。本朝开国艰难,不曾新筑城池,依旧沿用韩建所筑之长安。

他家在长安城南,是一处普通的小宅院,家里传下来的。

这宅院平时阴冷逼仄,并不舒适。只不过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里,有这样一处属于自己的小院也是不错。

到家门口,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啼哭声,仔细一听是妇人的哭啼声,隐隐能听出悲戚之感。

崔善才心说不好,自己今天才遭逢大变,如果家里再出点岔子,那就真的应了那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了。

他赶忙推门进屋,看见夫人和母亲两人正坐在堂中抹着眼泪。两人见他进来,哭的更是悲戚了。

任崔善才百般询问,两人也是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崔善才无奈,只得坐在一旁等二人慢慢平静。

过了许久,母亲首先平复下来。这才告诉他正午的时候,太史监里传来消息,说崔善才应了求雨的差使。

听到这个消息,自己心下悲戚,就叫来儿妇说起此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却是越说越难受,不由得哭了出声来,这一哭就停不下来,索性就哭到现在。

崔善才的父亲也是太史监的老吏,因此母亲也懂得内中门道,以致于悲伤如此。

他劝了一会儿,两人才逐渐停下哭泣,夫人还是问了句:“你可有办法?听母亲说应了这个差使,那就是在热油锅里捞铜钱一般的勾当,就算成了也得褪层皮。”

崔善才笑了笑,这个比方倒是贴切,但是未免也太过乐观了。褪层皮还能再长出来,自己这个差使干不好可是要身首异处的。

他看着夫人的眼神,他心里明白自己虽然在太史监里无足轻重,可以被随意的推出去背锅。

但是在家里,他却是这两个女人唯一的精神依靠和物质依赖。

崔善才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夫人见他没有别的办法,心下复生悲戚,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儿啊,我原本以为你袭了这个太史监的职,能和你阿爷一样平平安安到死。可不成想……”

母亲一句话没有说完,又哽咽上了。突然一口气没倒过来,脸憋的发紫,崔善才和夫人赶紧抚背救治,半晌母亲才算回转过来。

崔善才心里不舒服,白天心里的念头又袭上心来,突然心生一计,内心霎时明朗,他对妇人和母亲说:

“我要去狎妓!”

两人愣住了,半晌也没反应过来。

突然夫人“嗷”的一声大哭出来,扑过来就要抓崔善才的脸,还大喊着: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你不想着怎么自救,还要去那种地方找快活吗!”

母亲也坐在一旁以手捶胸,大呼“孽障”。

崔善才抓住夫人的手,厉声呵道:

“听我说完,本朝律例有云:现任官员不得狎妓,违者革职!”

这下夫人和母亲才明白了崔善才的意思。

革职了以后不仅仅是个平民,名声也臭了,上面是万万不会用这么一个人去做求雨这件事情的。

崔善才离开了家,他走在街上,心里情绪很是复杂——

自己是被妇人和母亲目送着出来狎妓的。

有时候自污也是自保,就这样了。心下一横,脚下就带着自己往南河沿走去。

南河沿在唐时太平坊一带,原是长安五渠的旧址。

本朝开国后,这里成了一处勾栏瓦肆的聚集地,各地的能人异士都在这里谋生。

人聚集起来后,各类需求也会聚集起来,青楼就顺理成章的衍生了出来。

崔善才了解过,这里夜间会有巡查的武侯,到时候找准机会从青楼出来被武侯们抓住就可以了。

为此,他出门的时候专门穿着官服,就是为了让武侯一眼就看到他。

不料他经过四合巷的时候,却被一股酒香气勾住了魂魄。

崔善才喜欢饮酒,对长安城中各种佳酿,他自诩都品尝过,还装模做样的写过一本叫《相酒经》的书,里面详细的介绍了长安和洛阳两京的各种好酒。

但是今天四合巷里传出来的酒香,却是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

“这就奇怪了,这股香气就好像行军打仗时的先锋官一样,锐不可当,但仔细闻一闻,却又能感受到一种将帅的沉稳。这种感觉,现在长安的名酒里,绝无类似。或许,这是扬州的出产?”

崔善才脑子里飞速的寻找着自己品过的酒,脚下也没闲着,径直走到了巷中,循着香气找到了一家小店。

他挑了个临街的座位坐下,唤来酒保,问:

“你家这是什么酒?香气竟然如此锐不可当,在巷口就能闻到。你去筛一碗过来我尝尝看。”

酒保嘿嘿一笑,谄媚地说:

“客人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咱家的酒仙醉,不用筛。”

说着拿来了一个小小的瓶子,给崔善才面前的碗里倒上了一碗。

崔善才看着酒碗里的酒液啧啧称奇,这酒竟然是像水一样透亮的液体!

但是它和水又不同,倒酒的时候冲出来的泡沫又经久不散,就好似一朵朵小花在碗里绽放。

“这酒叫酒仙醉,咱家招牌,可不能多喝,寻常酒量的人,一碗下去就差不多了。”酒保说。

崔善才平时酒量颇大,便不太信这酒保,觉得他不过是唬人而已。

他抓着酒碗一饮而尽,结果是一股辛辣之气直冲上脑,酒液的残余部分在口腔里百转千回之后猛然回甘,这种感觉真是前所未有。

“好酒!”

崔善才突然觉得脑中昏昏,原来自己喝十几碗才会这个感觉,今天竟然喝了一碗就如此,还真是酒仙醉。

“你给我装一坛,我买了。”

崔善才摸出一锭银子,叫酒保去拿称和剪刀过来。可是酒保一动不动,就那么站着赔笑,说:

“客人,我没办法卖给你,我这店里也就剩半坛子了。”

裴迪问过原委,才知道原来这酒仙醉并不是这家小店自己酿造的,而是一个叫裴迪的酿酒师傅卖给他们的。

本来裴迪提供的酒刚好够他们店里做生意,但是这个月裴迪不见了,所以酒也就断货了。

“那这个裴迪到底去哪里了呢?没去找找吗?”

酒保告诉他,裴迪消失后,老板四处打听,才知道裴迪已经在月初被咸宁县抓走投狱了。

“咸宁县抓一个酿酒的干什么?”崔善才问酒保。

“原本我们也是不知,后来老板去打听才知道这个裴师傅,是个乌鸦嘴。”

酒保神秘兮兮的说,好像是说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崔善才也是觉得好笑,一个乌鸦嘴还需要咸宁县去抓人?就算抓去了,翻遍律例也没有不许乌鸦嘴这个罪名。

后来酒保详细的说起了这件事。

原来这个裴师傅年初的时候,说代王五月十四会暴毙,无疾而终。当时街坊们都说这个裴迪疯了,难不成他有阎王爷的生死簿?

结果五月十四那天原来好好的代王突然就薨了。

这下街坊就炸了锅了,有那些嫉妒裴迪酿酒挣钱的同行就跑去咸宁县衙告状,说裴迪谋害代王。

咸宁县一查得知,果然裴迪年初就说了代王将薨于五月十四。刚好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代王府里,王府言辞激烈地要求咸宁县抓住这个人。

这下咸宁县令就认准了裴迪和代王的死因有关,直接给他下了狱。

崔善才记得这件事,代王身体一直很好,禁军拳脚教头也不是他的对手,而且在暴毙前几天,还入宫面圣,一切都很正常。可五月份的时候代王府就突然挂起了孝,自己当时还很感慨人生无常,所以还去找白医生开了点养身体的药。

代王的无疾而终确实显得很蹊跷。

但是如果说一个酿酒师傅就和代王的暴毙有关,那还真是无稽之谈,可能又是找了个替罪羊,让代王府的人发发脾气罢了。

崔善才心里感叹,自己观星那么多年也不能说明白人死和星象的关系,这个人信口一说竟然就能定人生死,不是奇人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这也可能是随口一说,许是撞上了呢?咸宁县做事情不可能这么毛躁吧。”

“这个裴师傅可不止这一件事,县里审了以后,街坊们的供词里说的才有意思呢。裴师傅除了说过代王的死期,还说了清江王妃哪个月生产,是个男死胎,都中了。还有好多呢,你想听的话,我给你讲讲?”

酒保神秘兮兮的说。

崔善才摆摆手说不用了,继续问酒保:

“这就不能是后面附会的吗?”

“他这个大嘴巴,每次送完酒,就坐在你现在的这个位置上,好像说书一样给旁人说。最开始大家都当个笑话听听,后来一件一件的都中了。咸宁县也叫我们去问话了,那都千真万确的,在衙门里我们哪敢胡说呢?”

崔善才沉吟了一阵子,可惜今天的好酒了,以后是喝不到了。

反正马上也要被革职了,俸禄没了自己也得改了喜欢喝酒的毛病了,这样想想自己倒也是释怀了。

崔善才付了酒钱,起身离开酒家,快步往南河沿走——晚了可能武侯就不好好巡查偷懒去了。

但是走了没几步,他脑子里好像闪过了一道光——

这个裴迪,难道不能用一用吗?

人的死期,包括没出生的婴孩的死期,其实都是天注定的。如果一个人能准确的说出来,那这个人一定了解如何推测天意,至少他也有能推测天意的线索。

有了这个人,或者有了这些个线索,还愁自己求雨的工作没法做?

“我是清河崔氏,遇见事情就这么退缩了,那还不是给崔氏丢脸?”

崔善才原是清河崔氏,只不过他这一支是旁支小宗,没有那么显赫的地位。但是从小阿爷就告诉崔善才,清河崔氏的脸面还是要保全的。

这个裴迪,就算求不来雨,也能给自己算算死期。

心里笃定,崔善才转头就往咸宁县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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