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是一场人伦悲剧,陈玄心道,怪不得她之前争论时情绪会那么激动。
大灾会把人变成比妖更可怕的东西不假……但他们此前终归都是人,如果让柳姝月对其拔剑相向,杀上几千上万个,那她的心态将变成什么样子真的不好说。
为了保证客户的心理健康,他有必要帮上一把。
“原来如此。我还有第二个问题……能带我去看看这些灾民的聚集地吗?”
柳姝月犹豫了下,“可是可以,不过……”
“对情况了解得越详细,能力交易才能发挥出越大的效果。”
“我知道了……”她只能同意道,“我去给你准备马车。”
半小时后,两人来到了城外。
这还是陈玄第一次全面的观察柳姝月的世界,章渭无疑是一座大城,从府衙到城外需要经过两道城墙,地面不是泥泞的土路,而是清一色的石板路。街边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叫卖声此起彼伏,行人、挑夫和骡马也是络绎不绝。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热闹,瞧着路上的景象,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清明上河图这幅画。
而清明上河图描绘的是北宋都城汴京,章渭却不是大齐的王都,这说明宗门虽然远离俗世,但各种方术和修炼法门依旧对此地产生了深远影响。
出了城门,景色就不一样了。
官道两旁到处可以看到巡逻的卫兵,只要有灾民靠近,就会遭到他们的驱赶和殴打。离城墙四五百米的泥地上,架立着许多帐篷,远远望去就跟拥挤的丘陵一般。数不清的人影在帐篷间晃动,嘈杂的争吵声、叫骂声和嚎哭声隔着老远便能听到。
“那就是逃难之人的聚集地。”柳姝月说道,“两天前还只有三千多人,如今已经快超过七千了。但这远不是上限,章渭位于向北的咽喉要道上,左右是九曲河与沼泽地,受灾的大部分难民都会汇聚到这里来。”
陈玄想靠近看看,却被她拉住了。
“你真要过去?”
“嗯,怎么了?”
“……那你跟在我身后。”柳姝月说完超过了他,随后拔出了背后的长剑。
见到有外来者靠近,攒动的人头围拢过来,目光灼灼的盯着两人。陈玄刹那间有种错觉,他们并非灾民,而是垂涎三尺的狼。但这些人眼中的凶光和蠢蠢欲动都被柳姝月手中的青锋遏制住了,他们的双脚蠕行良久,最后也不敢跨进五步之内。
“这些人不能代表所有灾民……”少女低声为他们辩解道,“他们饿得太久了。”
“老爷……给口吃的吧!”
“二位大人,你们能收了我的孩子吗,只要几个大饼就行,求求你们了!”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进城?”
“没错,我亲戚在成州,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
比起想直接上来抢的,哀求与质问的人更多,他们的声音多到连成一片,几乎分不清是谁在说话了。
忽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盖过了众人的嘈杂。
柳姝月眉间一紧,立刻转向朝一处帐篷走去,周围的人不敢阻拦,纷纷让出道来。
声音传来的地方也就离他们十来米远,只见一名中年男子倒在血泊中,腰间插着一把短刀,旁边跪坐的夫人脸色惨白,另外几个年轻人正慌慌张张的挤进人群中。
柳姝月喝道,“站住!”
所有人瞬间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次陈玄发现自己没有被涵盖在内。他跟着柳姝月走上前,发现那几人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布袋。
她一把抢过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串铜板和些许碎银。
“放开我!那是老子的!”为首的抢劫者面目狰狞的叫道。
“求求您放过我,我知错了!”他的同伙却吓得连连求饶。
柳姝月却不想再去看他们,直接叫来了卫兵,把事情简单讲述了一遍。卫兵掏出绳索,立刻就把人绑了,一顿拳打脚踢之后拖回了城内。这时她才拿着钱袋回到帐篷前,打算把被抢的银钱还给那名妇人。
可当两人回到敞篷前,却看到妇人静静趴在男子身上,已然没了呼吸。她的双手攥着那把短刀,刀头倒过来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没了男人,她是活不下去的。”
“对啊,那钱她拿着也没用……不如分给我们吧!我们至少能去买几张饼!”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道。
柳姝月望向陈玄,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迟迟没能开口。
还是陈玄接过钱袋子,“我看够了,回去吧。”
坐在摇晃的马车上,柳姝月忍不住说道,“如果有足够的粮食,那些人不至于如此……”
看着目光闪烁的她,陈玄忽然明白她一开始的犹豫,以及为什么要多次为灾民辩解了。她不是今天才知道营地里的情况,她担心的是见过这群人丑态后的自己,将他们视为无可救药的暴徒,不愿再提供任何帮助。
“沈方不是在发救济粮吗?为何灾民的情况没有丝毫改善?”
陈玄在帐篷区前方看到过一座木头搭建的临时台子,上面还立着几口大锅,应该是太守安排的粥粮发放点。
“数量太少了……他们还是按之前三千人的分量发放,而且一人一天只供应一碗稀粥。但这几天聚集来的灾民在快速增加,这点粥根本不够。”柳姝月无奈道,“我已经跟沈方提了此事,他也答应尽快增加布施量,只是……”
只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陈玄知道她想说什么,等到救济粥提高到七千人的份额,来此的灾民恐怕都破万了。
“既然舍不得给粥,那为什么不干脆放他们北上?让这些灾民分批穿过章渭城,也比把压力全集中在城门外要好吧。”
“也许对太守来说,这也是一种失职——在没有路引的情况下,他放任青州百姓四处流窜,政绩上会出现黑点,以后可能影响仕途。”柳姝月显得忿忿不平,“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章渭太守,受人敬仰的府君,已经比绝大多数人要优渥了。哪怕是这么一点小小的代价,他也不愿意付出。”
回到店内,少女迫不及待的问道,“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们何时能交易能力?”
陈玄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饥荒问题能解决吗?
当然可以。
不过解决的方法不主要靠能力……而是钱。
但他不能这么直白的告诉对方。
毕竟自己经营的是能力商店。
思索片刻后,陈玄拿起扫码枪,对准了柳姝月。
……
……
“报府君,仙师刚才带着那名男子去了西城外。”手下将这一消息如实汇报给了沈方。
“带姘头去那种地方干什么?”一旁的汤郡丞颇为意外道。他刚才也在威武堂内,亲眼看到仙师把一个年轻男子领去了自己的下榻处。虽然侍卫称两人没有回到房间,半路上就不知所踪,但这个震撼性的发现顿时让众人对仙师的态度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要知道平时她说话都有股生人莫近的冷意,让人不敢靠近三步之内。
“那些下人嘴贱,你莫非也当真了?”沈方笑着摇摇头,“如果说之前他还有这样的嫌疑,现在我能肯定此人不是姘头了。”
“那他会是谁?”郡丞想起他出现时那身奇怪的打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当地人,“难不成也是从宗门里出来的?”
“据说莲云宗一百年只派一名弟子给诸国,这个可能性不大。”沈方否定了这个猜测,“但我能确定一点,仙师恐怕不想就此作罢。那人的地位应该跟她相当,所以她不排斥接近此人。她一个人也没办法搞定这事,所以需要帮手。”
“能帮到宗门弟子的人……也只有外道了吧。”郡丞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世上并非只有莲云宗才出修士,尝试窥探天机的人数不胜数,可惜大多数都走上了邪途,不被世间认可。
有时候他们甚至是莲云宗弟子和官府联合消灭的对象。
“说不好,到时候清算下来也是条罪吧。”说到这里沈方叹了口气,“还是可惜了……”
“府君在可惜什么?”
“可惜了柳仙师。看得出来,她是真心想帮助那些逃灾之人的。”
郡丞左右看了一眼,忽然压低声音问道,“今上真打算要整制仙师了?”
“已经五年了……她还游离在中枢之外,任谁都没办法放心。”沈方淡淡说道。这其实不算什么秘密,只要关心政治,懂得揣摩上意的官员,或多或少都听过相关传言。比如北边的悦国,男仙师都成了女王的幕上宾,献上的仙术已能武装一支精锐部队;其余诸王也大差不差,都在尽可能榨取仙家本事,唯有柳姝月是个例外。
他从自己的老师,当今丞相那里听闻,今上不止一次大骂仙师不识好歹,没有尽到辅国之责。加上邻国的一些小道消息,齐王应该不会再放任下去。
“所以府君才不同意她的那些提议?”
“这种时候不要跟她牵扯上任何关系才是明智之举,否则今上怪罪下来,你我都要遭殃。”
“可救民也能治罪吗?”汤郡丞突然有些迟疑。
“你在我身边当了两年郡丞,还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沈方嗤笑一声,同时又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只要想挑,就没有挑不出的毛病。救民是好事,可一旦违背了上意,好事也会变坏事。仙师说到底仍是臣,只要她是臣,就总有法子能制她。毕竟王命不可违,这都是写在宗门与诸王之契上的铁则。”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话说回来,你知道邪门外道的那些秘法方术是怎么来的吗?”
郡丞摇头,“还望府君告知。”
“告知说不上,我听过一个传言,你也听听就好。”沈方轻描淡写的说道,“有人说,它们都是莲云宗仙法的衍生。”
郡丞想了想这其中的关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府君则长呼一口气。
“你现在觉得……救民是不是罪还重要吗?”
对于王来说,宗门弟子是百年一遇的珍宝。
这不是形容,而是事实——他们浑身都是宝贝,手脚可以当武器,仙家术法能扩充自己的实力,生出的后代也比一般人更聪明,更健康。
辅国即是辅王。
对于此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独善其身,离这个漩涡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