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像一条弧线，经过某种折射，在湖面的倒影中得到圆满。

湖边长着草，漆黑色，看上去像刀刃，错落中带着生硬。

飞虫如同闪烁的星星，碧绿色，旋转，升腾，萦绕篝火，它们的羽翼接近透明，腹壳如同金铝。

楚源生坐在湖边，收回了视线，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是沉重的大山，连成一片的山脉，像一座城的城墙，像一群巨人，黑的森严，让人喘不过气。

楚源生看着看着，觉得无趣，重新将视线挪了回来，看向了近处的少女。

少女穿着紫色的防护服，那件防护服在她身上，就像一件贴身的夜行衣，好便利，好轻松的感觉，楚源生在学院里没见过能把防护服穿的那么轻的学生，无论是老师，还是那些学长。

她举起手抱着头盔，看上去很想把头盔从头上取下，楚源生心里咯噔，想起了来之前老师的嘱托，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手臂，检测表盘给出的氧气指数是6级，人体存活需要的供氧等级最少是6.5级。

差的不是0.5，差的是可能和不可能之间的距离。

“不行！”透过通讯器的声音显得很窝囊，呜呜咽咽，断断续续，这颗星球的磁能辐射等级不低，对通讯信号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传到少女那边，估计就只剩行了。

楚源生干脆抬手，按住了少女的头盔。

那模样像极了游乐园前，一只玩偶熊按住了另一只玩偶熊的头。

少女表现出了惊人的倔强，她的表情极度蔑视且不耐烦，挣脱了楚源生的控制，抬手向背后脖颈背后的卸盔按钮抓了过去。

这一次楚源生没来得及阻止。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女脖子周围喷涌出一阵白雾般的热气，随后她的头盔便凝上了一层冰花。

那不是真实的冰花，而是碎裂的纹路。

大概是‘砰’的一声，反正很沉闷，碎裂的纹路更加密集，细沙般的颗粒从那些缝隙里落下，四散。

如沙碉崩塌。

没一会，黑曜般的短发在风中舒展，像丝绸的裙摆，像一面旗帜。

少女开始努力的呼吸，很努力的挺起了胸脯。

楚源生愣住了。

难道第一次出任务，唯一的伙伴就要以如此方式死掉了？

楚源生不敢想象，此时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应急预案，就像是一个新手手术师眼睁睁的瞧着病人飚血，慌忙的翻着书，考虑如何下刀一样，他理论文化课学习的还不错，加上大脑疾速运转，很快便想到了应对的办法。

——如果你的同航伙伴是个疯子，你该如何处理？

——将其遗弃，完成任务，独自返航。

楚源生紧张的睁开眼，他能说走就走吗？

接着，他想起了临行前老师说的话。

于是做了决定。

皎洁的月光照耀着蓝色的湖，暗红色的土壤并不平坦，下陷的坑洞里镶嵌着褐色结晶。

中央，淡绿色篝火升腾，少女站在火前，像一座紫色的石雕。

她的脸色灰白，边缘处隐隐发紫，双眼外鼓，瞳孔放大，是很明显的缺氧症，无需再过多久，她就会像一只干瘪的茄子。

楚源生却忽然觉得少女在这一刻很美，艺术上的美。

她的表情，是释然与不释然。

是接近自由的放松，接近死亡的紧张，生理的活和真正的活在她脸上纠结，如同矛盾的花，沐光盛放。

她每在自由的道路上前进一步，就会离死亡的深渊越近一程。

死是自由吗？

楚源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不了解少女的身世，也不懂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死一定不是自由。

死是一种回归，不是救赎，是空白，是归零，是无。

人应该敬畏死，死也应该敬畏人，互相尊重。

所以，楚源生取下了头盔，扣在了少女的头顶。

.......

“我们的任务是什么？”简时雨问。

“这颗星球的中心区域检测出了一种微量辐射，此类辐射在光谱分析中偏向于赫能，注入γ源后，整体呈现波状，有凝固趋势......”楚源生回答。

“所以？”简时雨擦拭着手中的合金刀，全神贯注，听而未听。

“我们需要收集这种辐射的信息，找到它的源头，”楚源生一点也不在乎少女的态度，“这是本世纪第二次出现这种辐射，一般来说，这种辐射每三个世纪只会出现十三次。”

简时雨有些漠然：“三百年出现十三次？什么鬼规律？”

“那辐射就像一个打更人，只会敲十三次锣，予以警示，如果没能抓住他留下的线索，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楚源生拔掉左臂上的流体管，缓缓说道。

流体管是一条褐色的细长晶带，两边生着绒毛般的触须，像一条中心发亮，棱角分明的无头带鱼。

管子另一端连接着椭圆的试剂瓶，瓶上印着TW-O2的黑体，瓶内早已空空如野，只剩下透明的气泡挤成一堆，就像蜂巢。

“之前发生过吗？”简时雨问。

楚源生想了想，说：“曾经有一颗星球，被一条蚯蚓一样的怪物，一口啃掉了一半。”

简时雨似乎想象不出那样的场景，她停住了手，问：“真的有那样的生物？怎么可能？”

楚源生叹了口气，罕见的吐槽道：“你的理论文化课成绩真的很低，可你为什么能被选中呢？”

简时雨觉得这件事跟她的提问毫无关系，不解的皱起眉头，但还是回答道：“我拥有三十年来最优秀的体能成绩，这三十年人类的杰出人物很多，包括杰克唐、福尔莱、摩西利多、小上村美、宁一鸣、崔石健.......说不完了，但这些人我都记得很清楚，知道为什么吗？”

楚源生揉了揉发肿的左上臂，感觉嘴唇有些干，什么都没说。

简时雨认真的说：“我需要记住他们的名字，然后找到他们擅长的领域，最后超过他们......为什么我会被选中？因为全人类里再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强的人。”

少女的眼睛真的很亮，比她手中的合金长刀还要亮。

楚源生不由得再次想起了老师的话，问：“你这么执着于星空的理由是什么？”

简时雨诧异的问：“这个问题我同样可以问你。”

楚源生沉默了。

“你看，你也说不出来，”简时雨摇摇头，继续擦刀，“这就跟一个女孩问你为什么喜欢她一样，就算你很能说，就算你真的说服了那个女孩，你也未必能说服自己。”

楚源生真的很想狡辩，但依旧说不出什么。

执着于星空的理由是什么呢？

为什么他一定要到这种地方来，难道是因为他天生就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或者天生就是做英雄的料子，注定要被刻上hero的标签？

楚源生没能思考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顺其自然的。

他从人造人孵化仓中苏醒的那一刻起，他一生的剧本都已经被写好了，除非宇宙颠倒，不然很难改写。

他不觉得这是一种悲哀，相反，他觉得这样的平静恰如其分，恰到好处，正是他喜欢的。

楚源生不再计较这个问题，他问了一件别的事：“你为什么要摘掉头盔？”

简时雨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认真的擦拭完了那把刀，将擦刀的方巾叠成方块，放入口袋，将合金长刀归于黑鞘，这才望向楚源生的脸。

“你的脸完美的吓人，像宫崎骏画出来的，人类不可能有这种脸，你更像仿生人。”简时雨说。

楚源生干脆的回答：“我是三体人。”

简时雨露出狐疑的表情，说：“这个说法并不可笑。”

楚源生却笑了起来：“我的身上有集成科技，有仿生人造细胞，有人类的残骸，三位一体，所以是三体人。”

简时雨木讷的说：“你比我想的要可怜。”

楚源生摇头，重复了一遍提问：“你为什么要摘掉头盔？”

简时雨脸上带着不耐烦：“啰嗦，我只是想试试。”

楚源生说：“如果你想要进化，可以寻找一些别的方式。”

简时雨很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打开了舱门，只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和一句话。

“谢谢你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