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终章
第65章 终章
第一七七年,三月一。
临了三月初春,路旁的枯枝抽出嫩叶,冬末都没能盛开的落梅忽地开了,光秃秃的街衢上除开焦黄的落叶外竟散满了酡红的梅花。那些点缀在枯枝上的腊梅盛得极美,一瓣瓣的鲜如冷玫瑰,却在花蕊里落满了萤火的光。
“紫荆花酒——,二两紫银元,香醇得很……”
“混沌!新出的混沌,美味的兰菜配猪肉……”
“织布!连夜从百里国运来的上等云织锦。”
“嘿!老张棍!你也好意思吹嘘你的破布,还连夜从百里国运来的?天天都连夜送来,你问问这街坊,谁信啊!”
“哟呵?你个酿劣酒的王二酒。我今日没惹你,你可长了毒牙,竟先反咬我一口,就你的花酒,还不如罗棱街青云楼的花酒好喝呢!”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要挑事?”
成举街旁的商贩拌着嘴,一时间竟要相争斗起来。两人不顾脸面,一人丢下手中的织布,一人往案桌上猛地一拍手中的酒杯,就直冲冲地朝对方冲去,撸起长袖,气得眉目倾成一竖。
“哎哎哎——别吵了,咱们今天还要做生意呢,都嘛呢!”外乡来紫郡城行商的馄饨摊主露出两边都讨好的陪笑,操着一口低沉的嗓音,在二人中当和事佬。
不过这二人一看就是平日的宿敌,哪儿会听这混沌摊主的话,二人一言不合就要互掐。
“李混沌,今个儿没你的事,一边凉快去。”
“就是,你瞎掺和啥?今日我不弄死他,我就……”
两人眼看就要殴打成一团,突然,有金戈铁甲声从街道另一侧传来。
混乱的人群里有一紫衫长袍冷不丁地从人群中夺出了一抹色彩。他跨在腰间的紫纲剑泛着冷冷的光,挂在腰带的令牌上刻有一个生硬的“领”字,旋即,正要殴打的二人如见了阎王爷似的蹦开,闭上了嘴,气恼地往各自的摊位走去。
紫衫长袍的男人缓步走至二人中间,冷冷的眼神扫得他们直颤。他身后跟着为数不多的止岁者,也都板着个脸,冷冷地让人害怕。
“在另一条街就听见你们二人要闹事?”他冷声,话中隐有上位者的气势。
刚气恼走到摊位的老张棍听了声,苍白的脸色突然就攒满了笑:“哎哟!这不是林领队吗?我们怎么会在成举街上斗殴呢!也不看看这是谁管的地盘。”
“对对对,我们哪里会聚众斗殴?也不看看这是谁管的地儿!”王二酒也露出一副谄媚的笑容。
“你们知晓就好。你们在这街上也行商十几载了,应该知道这里的规矩。”林子越听着他们的话,好像冷冷的寒意逢了春,立马就化了,“虽然你们言语相斗,但是你们二人并未真正斗殴,今日就算了,记住!下次不可再犯。”
“当然,当然!定牢记领队训诫。”老张棍殷勤地递上一匹不错的布,“林领队,这是我们店里作夜连夜从百里国里运来的上等洛云布,正好送给领队织一身不错的衣裳。”
林子越假意不接:“哎!不可,不可。我乃巡逻军领队,怎可收你的东西。”他虽推脱,但却伸手接过了东西。
“领队稍等,我也有好东西要送给你。”王二酒也不输他,马上从店内取来珍藏许久的好酒,“以后店里就要靠领队照顾了,这是老汉珍藏多年的好酒,领队请收下。”
“这怎么能行?不可、不可。”
“一点小心意,日后这成举街的安宁还要多亏您了。”二人谄媚地说,笑吟吟地点头哈腰。
“就当小的们给戚氏的一些心意。”
“既然如此,我就替母亲心领了。”林子越眉笑眼开地收下,让身后的岳明替他拿着,“今日还有巡逻要事缠身,就不多做停留了。日后若是有时间,定要来各位府上拜一拜。”
林子越拱手,示意身后的岳明、冷芮等人跟上,可这群人中并没有明隆。至于他,已经被紫郡公主撤去了军职,如今不过是这紫郡城中的一普通人罢了。
“林领队慢走。”
“领队定要一回家就尝尝老汉珍藏许久的美酒。”
林子越抖擞了一下,容光焕发了起来,他的双目里都溢满了喜意。他轻提紫纲剑,意气风发地朝街衢的另外一边走去,跟在他身后的止岁者们无不手提商贩们送的“一点心意”。
他们摇摇晃晃地走着,漫无目地,甚至不需要多话,那些摊主见了他们手上的东西也立马得了意,从藏匿许久的珍品里取出最差的东西用以示意。
林子越离开没有多久,刚送他上好织布的老张棍就啐了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在地上,轻声嘟哝:“什么东西!若不是明隆被免去了止岁者职位,又有你这狗东西意气风发的一天?这成举街你真的在乎过吗?不就是想要点好东西吗!真不是东西,好人就被处处针对,这些狗东西就为虎作伥。”
“哎,真是世风日下……”
他冷眉瞧见了对街的王二酒,他见他也是和他一样的神态,难得的看他看顺了眼,至少他比那林子越顺眼多了。王二酒也与他对上了眸子,先前的怒意全都散了。
“老张棍,今日是我太冲动。”他虽然道歉,却也没多情愿。
“我今天也是,哪天请你喝酒陪个罪。”老张棍也斜眼看他。
两人简单的寒暄后,就各自忙碌去了。
李混沌立在摊前,瞧着二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倏地,他抬头凝视人头攒动的成举街,那身紫衫已消失在街衢的尽头,随后他又抬头望天,寒风蓦地袭入他单薄的衣裳,几滴细雨飘入他的眼里,他不得不眨巴眼。
他笑了,吐出的长气凝结成薄薄的雾:“平日就只会让明隆带队来巡逻的林子越,真的会在乎这些街坊邻居的安危吗?万一哪一日街上出了个贼子,这林子越说不定还泡在罗棱街的青云楼里呢……哎,这往后的日子该如何是好呢……”
除了明隆和他那些挚友,又有谁会管我们呢?他心里想着。他垂头丧气地摇着头,目光里满是无奈,不过明隆与第五小子没被公主斩头,这对他们而言就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他又能奢求什么呢?奢求日理万机的紫郡公主来护这一街的老弱病残,这不就是天方夜谭吗?呵呵呵……希望日后会依然安好罢……
“好冷啊。”他搓揉双臂,想将在衣袖里游荡的冷风驱逐出去。
寒风又起了,是初春的倒春寒。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倒春寒,天空飘零的几滴细雨像是天在为他们流泪。
“李混沌,你在发什么呆呢?”熟悉的话语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一愣神:“明隆?你怎么来了?”
明隆今日穿着一身灰色长衫,背弓微微佝偻。他淡笑着立在细雨中,腰间挂着旧剑。
“怎么的,我就不能来吃二两混沌了?虽说我不当止岁者了,可这些年的积蓄也不少呀!二两混沌还是能吃得起的。”细雨落在他的发间凝成一滴滴晶莹的露珠。
“当然!当然!”他正要迎着他入座,就一眼瞧见他腰间的长剑,“这是……你不是被罢免了官职吗?”
“我是被罢免了职位,可又没说不准随身带剑呀!”他笑说,依然立在雨中不动,“你觉得林子越真的会管这成举街吗?就他那样儿。你是不是也被他收东西了?”他笑着挑眉,“虽说我不是止岁者了,可我又没被禁止不能管闲事,又没有被禁止不许在街上巡逻啊!”
“我啊,还是老规矩:每日巡逻三次,午时一个时辰、酉时一个时辰、亥时一个时辰。有什么事你们就老规矩,燃起黑烟,我立刻就知道了。”他淡笑,轻提腰间的长剑,揶揄道,“怎的?还不邀请我进去?今天是不做生意,还是不欢迎我啊!不欢迎我,我可就走了哟。”
李混沌立刻从发愣中惊醒了,竟没注意自己的声音很大:“你看我这……这怎么会!快快请进!我马上给你盛上一碗热腾腾的混沌,绝对你喜欢的猪肉白菜馅。”
说完,他手忙脚乱地拉着明隆往店里带,将他安定好,急忙揭开冒出白汽的锅盖,一瞬间,蒸腾如云的白雾就咕隆地往外冲,将他整个都吞没了。
他将包好的混沌入了锅,用木铲搅合一圈,再用余光轻瞥坐在桌边把玩竹筷的明隆。恍惚间,他呆住了,竟一时间忘了手上的动作,可他又笑了,隔着一层温暖的白雾,他突然觉得这风不再那么寒了,倒是藏着一股隐隐的梅花香。
“李混沌还要多久?我还要去看看季母,赶时间呢!”明隆发现了望着他傻笑的李混沌,便笑着喊醒他。
“哎!马上!马上!”他迅速眨眼,又低头凝视锅内已经浮起的混沌,“季母怎么样了?听说前几日,她因为你们的事担心得昏了过去。”
“季母醒了,身体恢复了些。第五少年也醒了,他现在应该快要离开紫郡城了。”明隆笑说。
“那就好。季母的身体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都知道,她不会有事的。”他端着洒满葱花的混沌走向明隆,“第五小子要去哪儿?为什么突然要离开紫郡城了?”
“他要去南境了,与子觉一样。”明隆接过发烫的瓷碗,略有伤感,“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没事的。”
“他日后定会成为和子觉一样的人。”他咧嘴笑,几根略长的胡须扎满了他的唇边,“这碗混沌多少钱?”
“不要钱。日后只要是你要吃的混沌,一概不要钱!”李混沌将水擦拭在肩上的白布,笑说,“季母教得能不是好苗子吗?”
“那怎么能行!”明隆惊得大喊,“必须得给钱!”
“哎——”李混沌板起了脸,“你要是不愿意,那你以后就别怪我李混沌翻脸不认人!坐下!”他将惊得要立起的明隆活生生地按了下去,“就算作这些年,我替街坊对你的感谢。”
明隆复杂地望他,叹了口气,轻轻地点头:“谢谢。”
“还说什么谢谢,该谢的也是我们。”他笑着将明隆桌上的雨水擦干,又去招待下一个顾客。
明隆回神,拿着竹筷插入了瓷碗中,夹住一块热腾腾的混沌放入嘴里,不知怎么的,他的眼眶湿润了,像是瓷碗里腾起的白雾在他布满血丝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瞬时间,这些水凝结了,就啪嗒啪嗒地滴入碗里。
他吃得很快,等李混沌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离开了,只留下桌角上的一两紫银,还有桌上几滴浸入木纹的泪水。天空中飘落的梅花四处飘散,它们悠悠荡荡地盘旋至纯黑的木桌上,盖住了泪滴渗入的痕迹,就这样深深地藏住了,藏在这座城,藏在他们的心里。
寒风又起,吹起无数的梅花,落在紫允溪上,静静地飘向远方。
紫郡城每逢初春来,就会在街衢挂上深红的长灯,长灯中燃起鲜红的长烛,在灯笼纸上画满门神与祥瑞的图案,这示意了新春从末冬来,落月与光齐肩。
紫允溪中流淌着潺潺的流水,清澈如镜的溪面倒映着路过的人影,还有漂泊在溪水上流向远方的落叶、残瓣、几盏新折的莲花灯,灯芯里放着烛光,在风与飞溅的银浪中忽闪忽灭。
成举街、罗棱街、紫荆街、四得角街、腾飞街、黑水街、云西街、莲花坞、金口河、过云街……街衢上人声鼎沸,繁荣、喧哗的紫郡城里少了第五云、或多了第五云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不过是个过客,倘若这溪水,只会流淌向远方,从不停下。
桂香路边的桂树都抽出了绿叶,挂在树上的红牌随风作响。
桂香桥上立着一个人,她还披着那身鲜红的长衣,翠绿如春的玉簪落在发团里,并不随风而动,挂在白色长裙的七彩流苏静静地落在裙锯的边角上。
风一吹,她白皙的肌肤上立刻泛起一层温暖的光。
“子然,再有半年多就能再见了。”她笑了,笑时鼻唇沟深深地勾勒,眼角眯得像沉在溪中的弯月,“到那时,我们就能和季母一起离开紫郡城,去一处安静的地方共度余生了。”
她伸出手掌接下阴冷的雨。笑容消失后,她没能藏住眼里的悲伤。
她心里清楚,无论是“故里”,还是刘劼元,又或是元家灭门一案,她真正在意的不过是一个“理由”。这么多年了……她早就不在乎当年的真相,她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查出真相,可她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当她开始奔跑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办法停下。
你说她疲倦吗?她很疲倦。可她没办法停下,因为她这一生遭遇了太多,目睹了太多,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她曾经思绪了很久。
她曾经以为是寻找刘劼元,查出当年的真相,可渐渐的,她发现不是。她这一生都只是在寻找一个活着的意义,无论是仇恨,还是爱情。直到她遇见了林子然、季母、李语嫣、第五云……太多太多她珍惜、在意的人与事物。
某一天,她忽然觉得守在他们身边远比那些遥不可知的仇恨来得重要,至少这些是她触手可及的。她很害怕,不可遏制地害怕,害怕有一天,她没了仇恨,活着也就没了意义,可如今,她有了她们,所以她很开心,也很疲倦。
她突然笑了,笑着露出眼角的皱纹。她还是老了,无论她如何保养,岁月终会在她身上刻上痕迹。
“远方吹来的秋风,带走了悲伤与饥荒,却忘了带回远方的人儿。
从西边盛开的火焰兰呀,败给了冬日的紫荆花,化成白雪下的积灰。
生如火焰,死如白雪。”
歌声从她的洁白皓齿里传出,轻灵灵的,时而是孩童的低声梦呓,时而是豆蔻少女的青涩哼唱,时而是风华正茂的佳人在婉转悲吟,时而是待人已久的女子……仿佛有唱不尽的离愁、歌不断的哀伤。
“我立在高山,得你烈酒,送你兰花,却不见归期;
我游过流水,许我芳心,得你落叶,却见裹尸旧帆。”
“我走过山原,只为瞧你一眼,青草、尸骨、残荷遮不了我的清香;
我策马平川,只为寻你踪迹,淤泥、高岩、风沙,迷不了我寻你的风寒。”
“不见高山、流水,梦回山原、平川,唯见万里故居不变往常,然你化作一处白骨英雄冢;
寻遍高山、流水,踏碎山原、平川,唯见一年四季去了又复,然我岁月容颜消成一盘沙。”
她唱着,举着油纸伞在洗涤一空的桂香路上漫步。这时的空气里只有淡淡的泥土味,没有尘埃,也没有呼啸,只有走在路旁的她。她停在了石灯前,含眸轻笑,哽咽地唱出了长平歌最后一句。
“岁月虽长平,但愿你亦平。”
她的声音低低地、轻轻地,像落在溪水里的雨滴,只荡起一小片涟漪。
她举起红牌,“厮人等路鸣,愿君与尔缠”与“同你一生”两句话深深地刻在红牌上,在暗沉的白天里与她的肌肤一样,泛着光。
成举街,茅草屋。
风吹动了栽满花圃的火焰兰,细小的枝干娇嫩地矗立在土地里。
季母正围着厚衣裳,冒着细雨为花圃除草、施肥,不过有人给她打着伞。她们两人一伞,从花圃的一头浇至另一头,这是极度耗费时间与精力的活,可季母没有让任何人替她做,只有她执拗地一株、又一株地照顾,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
“季母!”明隆刚走至花圃前,就大声喊她。
她立马迎着声音,笑着应答:“哎!来了啊,就你一个人吗?小莲姑娘呢?她今天不来吗?”她放下手上的水瓢与镰刀。
“她今天要收拾铺子,没有空闲。日后我与项遂从要一起办一个新的铺子,做点小本买卖,就在成举街上,老杨家铺子旁。”明隆笑看给季母打伞的周明宣。
周明萱搀扶着季母,她们都知晓季母固执的性子,也只能陪着她:“遂从已经在屋子里等你了,就差一些细节和你商榷。”
“好!”明隆应答,可他又有些迟疑,“季母,第五少年已经醒过来了。他今日午时可能就要走,您不去送送他吗?”
季母愣住了,忽地轻笑,摇头:“我就不去了。”
“此次第五少年去往南境,只怕很难再回来。他就算回来,也是和子然一起,季母要是再想见他,可就难了……”明隆对周明宣使眼色。
“对啊,季母下次再见他或许要隔着很久的。”她也在一旁劝解。
季母摇头,温柔地笑:“小云与子然一样,他们都长大了,不需要我去远送了……”她继续俯身在花圃中除草,“每当初春来时,火焰兰的苗子们就变得极其娇弱,若是不替它们除草、不为它们矫枝,它们就会长得不够好。若是过了初春,就不需要再管它们了,如果再管它们,只会限制它们的生长、发条,开出的花骨朵也只会焉焉的,反倒是那些独自承受风雨、杂草之争、烈日暴晒的苗子花开得极盛、极美。”
“这人吶,就和这火焰兰一样。”她轻笑,却笑出藏不住的苍凉与悲伤。
周明宣与明隆知晓了季母的意思,也不再多劝。
“那你呢?”明萱问。
“我今天喊他出来就是想与他一同去送送第五少年的,铺子的细节等送完他回来后再作商榷。”
“好,那我留下陪季母和小粤。”
明隆去里屋喊了项遂从,二人与季母简单嘱托后离开了。
罗棱街,青云楼前。
他今日穿着紫色长衫,头发结成一束,凌厉的眉峰刻在粗糙的肌肤上,高挺的鼻梁有如雄鹰的尖喙,简单、干净的装束和他腰间的剑一样,都泛着与众不同的寒光。他的目光里仿佛藏着暗夜的星光与剑的寒芒,干净却又令人难以抗拒。
自从他与慕容时远一战后,他的神态就变了:眉目凌厉如剑,双眸闪亮如光。他也不知道这是好的改变,还是坏的改变,但是他明白,明白他这条命活着的意义,知晓自己为何而拔剑,知晓自己为何成为止岁者……他有意识地握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波涛汹涌的内心稍稍平静下来。
可即使是这样的目光落在青云楼时,还是会荡出落雨的涟漪,像这春日的雨水。
慕容时远见第五云的烈马缓缓地踱步在青云楼前时,他也停了下来,并未刻意催促他:“不准备见见那些在紫郡城中的挚友吗?”
他木讷地望向青云楼的每一处窗棂。他在寻找熟悉的面容,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可他无论如何都没寻到。
“不了……”他转头直视前方,寒风迷住了他的眼,“我怕见了他们,就再也离不开这座城了。”
“怎么?对这座城很是留恋?”慕容时远冰冷的脸上多了一抹好奇。
第五云浅声低笑:“是啊,这座城有我的家,有我爱的人,有我在意的人,有我的挚友。夸张的说,这座城就是我的家。是不是很幼稚?将军千万别嘲笑我。”他苦笑。
时隔一年,少年终于多了几分沉稳,那些溢于言表的情绪都被他深深地藏在眉目里了。
慕容时远认真地盯着他,冷冷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温暖:“为什么要笑你。谁第一次离家出走不是这样?可是今天他们都没来送你。”
“是我没有告诉他们。”他摇头,轻挥辔头。
马儿发出低沉的嘶鸣,继续往西门去。
慕容时远与他同肩:“此去南境,生死未知,真的不想再见见吗?”
“不了,就算是死也死有所值。”
“可是她呢?”慕容时远暗指青云楼中的佳人,“你不愿见见她吗?你入这紫郡城就是为她,如今临走前也不愿见一面吗?”
第五云听出了将军话中的意思,神色立刻暗淡了下去。
“或许不见,早已最后一面。”他哂笑,低哑的笑声藏在阴沉的声线里。
第五云复杂地看向慕容时远,又凝神望向青云楼的窗棂,只是她并不在:“我欲去,可她不来。”
青云楼依然喧哗,鲜红的长纱从三层的窗棂里长长垂下,无数锈花的红巾挂在窗沿上,然而这些仍遮不住楼内的奢靡与风花雪月,高歌、娇笑与混合的香味从楼内飘出,与这冷清且干净的罗棱街天差地别。
路旁栽有几株落梅,它们孤零零地立在紫荆树旁,没人赏它,也没人怜它,更没人等它。
“走罢。”二人驾着马,一路朝西门奔去。
巨大的西门已经紧闭,可第五云却猛地拉住了急行的烈马,只因熟悉的歌声正在从远处飘来:
“了耶,从西木而来的雄鹰,这是我的阿达;
了耶,踏过冰雪的青狼,燃烧我的魂魄;
了耶,撕碎敌人的秦元虎,那是你的勇猛。”
他们停在离开紫郡城的主干道上,拉住了辔头。
歌声没有紫灯节那日在青云楼中的惨烈、也没有藏在歌中的血性,而是淡淡如云烟的低哀声,就那样轻轻地从天空中飘来,随着风,低唱血与泪谱写的歌词。
“呼啸、狂吼、咆哮。
灌上一壶烈酒,带上你我的狂刀;
咬一口馊碎馕,蘸上死人的鲜血;
烤焦野兔狐黄,冲着敌人放臭屁;
狂野、嗜血、冲锋。”
栽种在路旁的红梅落了满地,泥泞上立着两匹马、两个人。风一吹,两人的衣角就会在风中沙沙作响,直到歌声消融在风声里,已辨别不了方向。
第五云在马上四处眺望,却找不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主干道两旁只有茂密的丛林与古树,可歌声还在继续。
“那是我们的魂魄,
燃烧在西境的篝火,
点亮冰冷而残酷的冬夜。
那是西境的战士,
誓死守卫西境的荒原……”
第五云的双眼已被泪水浸染,一时看不清四周。他快速抹掉眼眶里溢出的泪,朝空无一人的四周大喊:
“语嫣!你在哪里!”
“你听得见吗?”
“我会回来的!”
“我会守护你与西境!”
“我会找到阿爹、阿娘、小璐的!”
他的声音回荡在幽林里,一时间将歌声盖过了,然后歌声停下,虽然只有一息。
歌声还在继续:
“用冬夜与傲雪来埋葬尸骨。
那是禁锢的荒木,
用染血的丝带告诉我们,
深渊与冷涧的距离并不遥远。”
第五云没再喊,他知道她已经听见了,他所能做的就只有跟着她轻声低唱:
“了耶,从不停歇的冬雪,求你放过你的孩子们吶。”
“了耶,从不枯竭的西境,请你燃烧你的篝火吶。”
“了耶,从不退缩的阿达,请你带着你的子民熬过寒冬吶。”
……
第五云止住了泪,呆呆地凝视紫郡城所在的方向,直到歌声彻底消失在远方。
“第五云!活着回来……”是语嫣在喊他,可他却不知道她在何方。
“待君远去兮,等一将归人。”
“你走罢,不要回头……”
她的声音彻底消失,这证明她离开了,可第五云却迟迟没离开。
他紧紧地拉着辔头,忍泪望向西门在的方向。
“咔——”西门轰然洞开,是项遂从、明隆等人立在门前朝第五云挥手。
他抹了抹眼,也抬手朝他们挥手,久久的,仿佛这样挥手无论如何都不会疲倦,直到他转身,笑着对在一旁等候已久的慕容时远说:“慕容将军久等了,我们走罢。”
他颔首,与第五云一同驾马离去,一路的风尘都被淋湿的泥与落梅掩埋了。
第五云离开后,一直藏在古林里的语嫣也缓缓地走了出来。她立在第五云曾经停留的地方,含眸眺望她离去的方向,淌着泪朝他离开的方向挥手。
“原谅我不能见你,因为再见你,我会舍不得你离开……”
成举街,茅草屋。
季母此时已将花圃里的杂草除尽,她让明萱替她去房里整理第五云住过的房间,而季母则是疲惫地靠在门沿边,出神地眺望远方——她在等,等那两个不能归来的人,或许不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她会等到头发花白,等到白发里最后一丝黑发也被细雨洗去了墨色,然后在漫天的风霜里,迷湿了眼。
直到望眼欲穿……
后世在《紫郡书·南境录》对英雄少年远去南境一幕如此记载:
“时日,一少年入紫郡,次年开春出紫郡,一剑、一马、一少年,随破雪之将往南境而去。
一缕幽风一寒梅。
一曲西境一佳人。
一梦长平一不顾。
一路长歌一紫纲。
乱世之临,幽火尽燃。
沉睡的英雄们都还活在天地为他们所化的囚笼中,问这天他何时醒?问这地何时乱?只待一剑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