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点寒芒(13)
第64章 一点寒芒(13)
“咚—咚—咚—”放置在练武场角上的锣鼓突然被人敲响。
紫羽宫一侧是乌云喀什在宣鼓锣鸣,止岁营一侧是欧阳泽言,百官一侧是张统领,止岁者一侧是阿颖姑娘,她娇小的身躯也能爆发出令人敬佩的力量。
落日快要降下,可它散出的余晖依然能够覆盖这片天地。这片天被它染得浑黄,至于那轮银月,则被浩瀚无边的余晖遮盖,散不出属于他的光辉。
乍然间,风声大作、鼓声大响,响彻在宽广的紫郡宫内。
第五云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砰砰的心跳声像是在与锣鼓声共鸣,好像下一刻就要真正地冲出胸膛,蓦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在酝酿最后的一击!
他血管里流动的血液在奔腾。它们化作堤坝下的洪流,充斥在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根血管里,甚至是涨红了他的脸庞。
风声、锣鼓声停了,他也要动身了!
“是长明。”明隆轻呼,这一声彻底将忧虑的众人唤醒。
“来了——”乌云喀什也停下击鼓,直勾勾地盯着场内的第五云。
众人屏息,他们不想呼吸声影响到蓄力的第五云。
“这是!”欧阳寒立刻惊得立起,在他与欧阳泽言搦战那一日,他差点就在这一招吃了大亏,如今,这一招竟又重现在第五云身上,或者说,这本就是第五云的招式,是属于他的技!
“怎么了?”欧阳宫见他失态,追问。
可还未欧阳寒回答,这片天地就忽地静了下来。
紫羽宫、紫荆古树、练武场这些事物全都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了!锣鼓声、风啸声、议论声全都在一刻散尽了!他们仿佛在一片囚笼里,这里没有第五云,只有一同被囚禁在牢笼的慕容时远。不过他在囚笼最中心,他们都在边缘。
“哄!”遽尔,一道惊雷猛地炸开了这片囚笼。
他们立刻就从幻境中苏醒了。他们还在原地,慕容时远、第五云二人也还在场内。这是际遇天一之境的人才会领悟的势,对于武艺不如施展之人的人才会出现的片刻幻象。
然而就在这失神的一瞬间,第五云的姿势变了。
他缓缓地佝偻下去,身躯化作一条笔直的线,有如慕容时远手中那柄刚正不阿的长枪。遽尔,风的呼啸声、锣鼓声又重新回到了他们的耳边,除开这些声音之外,还有第五云清脆如剑鸣的骨骼声响。
他的肌肉与肌腱在肉眼下虬结、紧绷,就连穿着的宽松衣裳都无法遮住他充满爆发力的肌肉。
他蓄势如猛虎,就待一刹!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落日终要西下,银月挂在天空一隅,静静地照亮这片昏暗的天地。
慕容时远侧脸上发亮的油光暗沉了下来,当他目睹第五云低扶的姿态时,他的神情变了。他动了,跨步出了青石板,他将长枪横摆在身前,用力地握住了枪杆的三分处与七分处。
一瞬间,他许久未有过的寒意爬上他的背脊,这是紧迫到极致的杀意。
慕容时远笑了,笑中带着期待:“这就是你胜了慕容席的招式罢。来吧!让我亲眼见见,连子然都在我身边夸赞的少年究竟有出色!”他用仅自己可听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俄顷之间,第五云睁眼了,那道幻境又袭来。
他们眼前的一切又消失了。他们宛若置身于囚笼,被锁链拴住了四肢,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机会。这片囚笼里只有暗沉的云与低沉的雷鸣,陡然,暗云中有无数的雷霆在往下劈打,落在他们身边,这竟是真情实切的惊雷!
巨大的爆炸声轰在他们的耳边,都快要将他们的耳膜给震破了。
战鼓声来了,是第五云低沉且急促的呼吸声!惊雷来了,是第五云动若雷霆的一击!如银月一般的亮光闪来了,是第五云紫荆上的火焰在急速划破长空!
“哄——”天之神正在囚笼上方施展雷霆之剑,落下燃尽苍生的灿白之焰。
就连处在边缘的他们都快要被淹没……
“一剑长明。”第五云低沉的声音倏地回响在这片囚笼之中。
惊雷吞不没、烈火燃不尽。
……
练武场外。
第五云出剑了。他的肌肉瞬间蠕动了起来,像是有无数的蜈蚣在他的肌肤下爬动,那些虬结的、紧绷的全都在释放,巨大且恐怖的力量加注在他的长紫纲剑上,甚至都快将紫荆幻化为雷霆,不过这道雷霆是灿白的——它硬挺挺地撕裂了长空!
与此同时,囚笼中的天神也正在将雷霆之剑狠狠地斩下!
仅一刹,就足以分出胜负。
“铿——”
一声脆鸣响起,一柄长枪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于此同时,这柄长枪也戳破了囚笼般的幻境。
什么雷霆、什么囚笼、什么灭世之火都纷纷被这柄漆黑的长枪给刺破了!
随之而来的是慕容时远冰冷的声音响起在众人的耳边:“一枪,破雪。”他的声音静如湖面,甚至没能掀起一丝波纹。幻境破了,练武场内的纷争也落下了帷幕,众人就这样从令人惊诧的幻境中醒来。
天色已经暗了,落日彻底散去了余晖,只剩下低声的蝉鸣与暗淡的月光。
公主在天黑前就派了止岁者们将一旁的石灯点燃,此时的练武场虽然昏暗却也能勉强视清。
不过场内碰撞的经过,只有少数人看得一清二楚。
练武场静了,没有风的呼啸声、也没有枪与剑的铿锵声、更没有锣鼓声,只有第五云被直接击飞落地的碰撞声。很显然,他败了,即便是在施展长明之后。只是没想到的是,他败得是如此彻底,如此狼狈……
练武场上万籁俱寂,连灯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没了。
众人再次将目光落在场内,只见第五云咯出一口鲜血,瘫痪在地上浑身直颤,这是使出超过他肌肉负担的长明之力的代价。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强弩之末,他没有当场昏迷过去已是莫大的幸运。
“他输了吗……”乌云喀什回到了原位。
方如均虽然不如,却也不屑地说:“他怎么能不输,对手可是远洛城破雪将军!他,不过一乡村野夫。”
乌云喀什闻声狠狠地剜了方如均一眼,吓得他立刻住嘴。
乌云喀什又将目光挪回倒在地上的第五云,望向他的眼神里,不知是惋惜,还是敬佩……或许这两者都有。
……
“他输了。”项遂从叹息着说,“他已经尽力了。”
“可恶!”明隆握拳,他恨不得替第五云上场。
可欧阳泽言又怎会相信?他举起手上的鼓键子,再次敲响锣鼓,可第五云怎么都站不起来。
“站起来!快站起来!”他大喊,声音却被锣鼓声所淹没。
……
“已经结束了吗?”公主问一旁的阿颖。
阿颖颔首,放下手中的鼓键子:“他已经输了,可以将他送去冷御医那里了。”
“好。”公主应声,立刻吩咐一旁宦官。
宦官们立刻动身。
……
“若是他用了这技你赢他的把握又有几成?”欧阳宫凝视倒在练武场的第五云。
欧阳寒未作答,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好一个第五云!”当欧阳宫见第五云如此出色后,他的眉间全是欣悦,对于这未来的栋梁之材心动不已,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一旁的欧阳寒已对他起了必杀之心。
练武场内。
慕容时远握着长枪,他的枪还在第五云刚才那一击下震颤。他狠狠地将长枪震入青石板内,震颤才彻底消失。他拔枪,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持枪走向第五云,刹那间,他如饿狼的目光里泛起猩红的血,浑身散发出的杀气翻江倒海似的涌向倒地抽搐的第五云。
“公主!”阿颖冷声,“慕容时远似乎是想杀了他!快让他们阻止。”
紫郡公主一惊,立刻朝练武场内大喊:“慕容将军,手下留情!”
“慕容兄,快停下!”欧阳宫也察觉到不妙,立刻从座椅上弹起,往他冲去。
欧阳寒见了这一幕,却绽出了隐隐的笑容。
张统领、项遂从、明隆等人也立刻往第五云冲去,他们想在慕容时远的枪下救下第五云。
生死千钧一发!
……
此时,第五云瘫在阴冷的石板上,浑身的肌肉都不受他的控制,他仿佛感觉这副身体不属于自己。
“我输了吗?”他连合上眼都无法做到。
有人好像在模糊中喊他:“我要死了吗?这下是真的要死了吗?”他的耳旁响起慕容时远拖拽在地上的长枪声,还有他沉重的脚步声,这对他而言是死前唯一清晰的声音。
“死吗……”他终于闭上了眼,黑暗吞没了他。
当他再次醒来时,他漂浮在一片汪洋的大海里,海中无一物,只有倒映的自己,还有那轮沉在深海里的红月,与那晚一模一样。
“华唐!”清脆的声音响起在大海上。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这个熟悉的声音是——是语嫣!是她立在桂香树下笑着喊他的真名,是她坐在青云楼阁间内笑着与他挥手。
“不要死。”她的声音幽然响起,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第五云!”
“第五兄!快离开!”
“第五云少年,快站起来!”
……
好像又有人在喊他。第五云本就是他借来的名字,不过听这个声音好像是泽言,还有赵行、秋若雪、一柱……他们好像都在喊他,喊他做什么呢?他已经败了,快要死了……对了,他快要死了,快要被慕容时远的长枪杀死。
他都要死了,这些人却还在喊他,喊他有什么意义呢?一个将死之人罢了。
……
“小唐。”他的脑海里又突然响起小璐奶声奶气的呼唤声。
“小唐?还在睡懒觉呀!”是华东海,是一直收养他的阿爹在唤他。
“小唐,你在干什么?还不快起来?”林清宛捏住他的鼻子,将他从脏乱的稻草床里抓了起来,“怎么了,还想睡?”
他已经不在紫羽宫的练武场上,又或是沉沦在那片汪洋的大海里,而是在西境的家。
“起来了!不能再睡啦,小懒鬼,不然小璐可不会理你了。”小璐气嘟嘟地立在一旁,她嘟着嘴很是可爱。
“就等你了。”语嫣端起羊奶罐与第五云一齐来喊他。
这个家,就只剩下他还在睡。
“对啊……我怎么能睡呢?我怎么能睡呢。我怎么能睡呢!”
华唐从稻草里惊醒,他在的地方又变了,他又回到了那一晚。
鲜血染红了溶洞,那些可怕的恶岁在啃食西境牧民们的血肉。它们在他眼前一点点将他们啃食干净,他害怕得大叫,害怕得大喊,仿佛又回到那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角落里害怕地颤抖,害怕得他忘了身旁的紫荆,害怕得忘记了自己曾拥有过剑。
在他的嘶吼声下,他们又消失了。
他再次漂浮在漆黑的大海上,怎么都起不了身,直到一滴水再次落入了大海里。
是她的声音。
“不要死!”
“我不能死!”他在大海里奋力地挣扎。
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谁能给阿爹、阿娘、小璐、第五云报仇?他又怎么去找他们?又有谁能替他们斩尽西境的恶岁?所以,他还不能死,他还有事要做,还要……
“醒过来!给我醒过来!”
“我不要死!”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
第五云狠狠地用双拳捶击海面,却不知此刻他的双拳也正在捶打染上鲜血的青石板。
“咚咚——”奇怪的声音令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就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他竟然从青石板上爬了起来,即便他的身形是摇晃的,可是这一刹,他的身影却如撼天的紫荆古树那样伟岸巨大。
“我……不能死……”他在轻声地念,可他根本就没有清醒的意识,这全都是藏在他身体里的本能,没想到,这可怕的求生欲竟在此刻爆发了。
他步伐蹒跚地举起了地上的紫荆,熄灭的紫荆又再度燃起灿白的火焰,在漆黑的夜里亮得刺眼。
“我不能死……”他的声音在变大。
“我不能死……”他的声音竟越来越清晰,像是正常人在说话。
“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他大喊,可他的双眼都是紧闭的。
慕容时远忽地止住了脚步,他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是他多少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可怕的寒意。他萌生了退意,顷刻间,第五云的双眸睁开了,他迎上了慕容时远如饿狼一般的目光,可他的瞳孔却是放大的,无神的。
“是你,就是你杀死了他们!”
“是你!”
……
他的呼吸声再度低沉得如咆哮的野兽,这是他临死前的最后挣扎。
“哄——”天地间再次响起惊雷声,只见一道闪电真正地劈开了这漆黑的夜。
闪电的蓝光照亮了第五云的双眸,那是可怕的野兽目光。
他再次佝偻了身躯,化作比长枪还笔直的一条直线,急促的吐息竟比风的呼啸声还强烈,心脏在他胸膛中的跳动声堪比惊雷的巨响,直到再一次天地雷霆惊鸣。
他动了!甚至不需要蓄力,原本颤动、抽搐的肌肉竟在同一刻协同了步调,在须臾间爆发出了超越他平生的力量。
天地漆黑,唯有一道乳白的光划破了夜,那是第五云的长明。
“哄——”第三声雷霆惊响。
惊雷的蓝电与灿白之焰的光一同点亮了漆黑的夜,在这暗沉的银月下绽放出无可匹敌的光芒。
“叮——”剑尖狠狠地钉在了长枪上,发出清脆且刺耳的巨响。
不过这一次,第五云并未被直接弹飞,而是慕容时远的长枪弯曲成了一种可怕的弧度,那道弧度里藏着霸道无比的力量!慕容时远也硬生生地抗住了,他只脚后退,爆发出全身力量来抵挡这可怕、致命的一击。
第五云也持剑立在他身前,灿白的火光将他们二人狰狞的脸照得一清二楚,不过,第五云这野兽般的蛮力更胜一筹。
“我不能死!我要你死!”
第五云低沉若鼻息般的嘶吼声响起,顿时,灿白的火光大盛。
他释放了超越人类身躯的力量,这是非人之力,是藏在他血脉里的力量,就在这种无意识的状态下冲破了那些可怕的封印!
转瞬间,火光大放,有无数的火星在天空中飞舞,这是剑与枪所迸发出的最炙热的烟火。
“吱——”尖锐、刺耳的摩擦声袭向了他们的耳膜。
第五云的剑终究还是被慕容时远的枪别偏,但是这次他没能击飞他,只是勉强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被别飞的第五云止不住惯性,一连冲了出去,剑从手中顺势脱落,他也一直翻滚、翻滚,直到翻滚到赶来的项遂从身前,他才真正地停下,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项遂从等人立刻抱起第五云离开了,留下其他人震惊地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场内的慕容时远连着退后几步,他用力地喘着粗气,面色被翻腾的血渗得通红,一时间,巨大的尘烟与呼啸声吞没了他,那些狂啸若剑的风甚至都快在他的脸上割出鲜血来。
他呆呆地立在那里,直到他凝神瞧见枪杆上那一处崭新的划痕,此刻,那道划痕上正泛着属于他的一点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