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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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夜有光颖(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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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紧地看毅然决然的清霁,又垂头摩挲那枚扳指,其上的紫荆花纹流转乌金色的光。

突然,我所逃避的责任与命运我都不惧怕了!因为她给了我巨大的勇气。

“好!我们回去!”我将扳指取下来,递给她。

清霁接过去,戴在纤细的中指上,神色淡漠:“不是我们,是我。”她的目光里有最后的柔软,“你与光颖就此离开承若、离开紫郡,去寻找属于你们的生活。这些年,你们跟着我受苦了。”她走了过来,仿佛随时要倒下,“我接过七涟之一后,你们二人就与月之一族无关,与紫郡国无关。”

“唯有如此,命运的敌人才不会寻到你们。”她眼眶里有晶莹的光。她伸出手心疼地抚摸我冰凉的脸颊,“都逃了二十年了,不如永远逃开。”

“不可以!”这句话我几乎脱口而出。

这或许是我与光颖最好、最后的机会,但我怎么能抛弃清霁!?我们三人一起长大,如同亲姐妹,更如亲人。

“我月夜昔绝不会抛弃你一个人逃走!”我抓紧清霁冰冷的手,泪喷涌如泉,“我们三个人要走一起走,要逃一起逃!”

“别傻了,夜昔。”她眼里的晶莹泛滥如星光,“这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了。而且此次回紫郡,是必死之局。我不会让你们二人陪我一起去送死的。”

“怎么会死!?胡说。有我与光颖在就不会让你出事。”我满口否决。

清霁眼帘低垂,眼神逃避:“私自逃回,本就违背两国契约。这一路上绝不平安,会遭遇承若拦截、袭杀,就算我们有幸逃过了,你觉得紫郡的巫马会让我们回去吗?他们会在我们入紫荆宫前就杀死我们。所以就算你们二人跟着我,也于事无补。”她推开我,开始抽泣,“我已经没了亲人,没了家!现在,我只剩下你们了啊!我不能连你们都失去……”

“怎么会?怎么会呢……”我上前,死死抱住她,也大声哭,“我们也只剩下你啊!我与光颖早没了亲人,就连最后的家都被巫马夺走了,又怎能独自苟活?没了你,我们不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吗?我们空荡荡地活又有什么意义?”

她在我的怀里挣扎,可她没有从小就练断碧刃的我膂力大。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彼此一起活下去,要一起护住对方。”

我感觉只要我放开怀抱,就会永远失去她。

“可你们会死啊……”她脆弱地喊。

“但是没了你,我们与死又有什么区别?!”我嘶声大喊。

“姐姐说得对!阿颖若是没了清霁姐姐,那与死又有何异?”

光颖端着木板,其上摆放着温热的饭菜,可木板的空隙却盛满了落雪,看得出来,她已在雪中矗立偷听许久。

她放下木板,冲过来,用尽全力抱住我们二人。

“阿颖不知什么巫马,也不知什么七涟!可阿颖知晓,是二位姐姐一直在保护阿颖,只因阿颖是最小的妹妹,所以姐姐们宁愿将秘密藏在心里也不告诉我,就怕阿颖难过、担心,可是……姐姐们越是这样,阿颖越难过啊!所以阿颖总强迫自己开心,想让自己表现得单纯、温柔一点,就像姐姐所希冀的那样。”光颖放声哭号,这是她第一次对我们倾诉心里的声音,“但是……阿颖心里的感受姐姐们从未听过……阿颖其实很害怕的,也很爱二位姐姐的。”

“阿颖最爱的人就是你们了,阿颖绝不能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死!”

对啊……保护别人的人总会忽略被保护的人的心。

她们总觉得把所有的职责与痛苦都承担了,那么被保护的人就一定会开心,可偏偏相反。母亲当年不就是如此吗?我与光颖从来没开心过。怎么如今,我也变成与母亲一样的人了。

是为什么呢?因为过分的爱吗?

“对不起,阿颖……对不起……”我发现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忽视她。

光颖一个劲地摇头,抽噎着说:“阿颖不要姐姐的道歉,阿颖只要姐姐们好好活着。我们是彼此间最后的亲人啊。”

阿颖的泪流得最凶,流在我的发梢上、衣襟间,流得到处都是,可我却感觉到心里很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那么暖,可我们明明很悲伤。

“清霁知道了……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我们一起夺回我们的家!我们一起杀死那些该死的巫马!”清霁环抱住我们二人,突然,她破涕为笑,“怎么咱们又哭成泪人了?”

“夜昔,我们俩什么时候也变得像阿颖那样喜欢哭鼻子了。”

“我也不知道。”我也笑,可鼻涕却流了出来。

我们相互贴着额头,感受彼此的温度、倾听彼此的声音,然后一起笑,像一串连起来的风清铃。

“阿颖才不喜欢哭鼻子呢!”光颖气嘟嘟地说。

“就是阿颖哭鼻子,所以我们俩才哭的。”我假意责备她。

“不对!明明就是姐姐们先哭的,所以我才加进来的。”阿颖气得松开怀抱。

我与清霁也松开,一直笑。

“对了,有客人来探视清霁姐姐啦——”光颖忽地想起了什么。

“什么客人?”清霁疑惑,抹去泪。

光颖像青云楼招牌姑娘一样招呼客官:“客人们,都快进来。”她在那儿什么都没学到,就学到了这。

深夜的御医阁楼内了无人迹,就连守卫都已下去歇息,所以有客人来也不会被发现。

于是,屏风后陆续出现四个熟悉的人:

依旧一身白衣的华东海,他心疼地瞧向哭泣的清霁;抱着一柄漆黑长枪的灰衫少年第五英,他的倔强与不屈如他挺得笔直的身躯;同样哭成泪人的林清宛,她抽泣着看清霁,恨不得立马扑上去安慰她。

他们三人纵然有矛盾,可真当一人出事,他们都会出现在她身前保护她——这就是朋友。

“对不起,清霁。我来晚了,我该一知道消息就来的。”林清宛走上来抱住清霁。

“没有的,一点都不晚。”她笑着回应,反倒是她在安慰林清宛。

林清宛就是一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既然要逃走,怎能没有详细、周密的计划呢?”第五英的语气低沉。

华东海也一笑,似星河般灿烂:“出谋划策,怎么能少了我们这群朋友呢?”

清霁放开林清宛,从边上一个个地看过去,久久没说话,可我们都知晓,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日后,子时一刻。

夜色苍茫,飘雪覆盖天地,任朔风鼓进袖袍。

我们三人牵着承若烈马,即将离去。雪在马鞍上打上冷霜,马儿也耐不住寒意长长地努出白汽,在膝高的厚雪里跺步。

离别之际,我们都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还会再见吗?”林清宛神情低落,尤其不舍。

清霁的束发带被风吹得飘扬,她轻笑:“江湖有缘,自会再见。”

“清霁,你们要好好保重。”华东海颔首,勉强挤出一抹笑。

“嗯,会的。”

可当清霁走至第五英身前时,她愣了片刻。她从腰间取出一木雕的挂坠,由那颗已死去的紫荆树木雕成,只是挂坠的形状很难辨认。

“这是紫郡西境才有的秦元虎,它象征着勇气与前程,愿你一路青云。”

“好,谢谢。”第五英没有拒绝,“一路安好。”

“会的。”她失落地转身,“走罢,夜昔、阿颖。”

我们三人上马,猛拉辔头。顿时,马儿一阵嘶鸣,不安踏步。

“清霁……”第五英的声音倏地从背后响起,“我们……还会再见吗?”

她回头,瞧着紧握挂坠的第五英,轻笑起来,回答的声音却在呼啸的风声与远行的马蹄声中撕成碎片。

我听清了,是:“还想与你再见,哪怕只此一面。”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逃跑路线由我们七人商榷敲定。我们没有从寻常路线离开,反而是走最远的紫郡南境,远绕承若,路经德会城、横跨落羽山脉、游过知月河,进入远洛城,从而归去紫郡。

这是一条很危险的路,可危险是对等的,也是出其不意的。

这一路,兴许要快马奔波近一月。于是,我们三人都轻装上阵,衣着男子长衫,长发箍成一束,背上一月的干粮。我的腰间挎上两柄古朴银质锻造的“断碧”,光颖则在腰上缠上银丝。

于此同时。

——青云宫,温暖生闷的后殿。

无数长烛摆满睡榻后的木架,一群火舌在风中飘。宫内,沉闷的气流与浓浓的香薰持久不散,雕在阶下的青龙也被熨成金色,与金色蒲公英徽印交相辉映。

先锋正将华滕跪在下面,他身旁的是香炉:“国主,紫郡公主苏清霁已逃离新曌宫,墟衣卫们正一路跟随。”

国主谢欧闭着疲惫的眼帘,一只手撑头:“继续跟着,临近边境就杀了她。孤正恼没有机会,否则阿让又要因为婚约跟孤闹腾。”他摆了摆手。

“国主,臣该带多少人前去?”

“就三个弱女子而已,你从墟卫军中抽二十精锐,等临了知月河再下手,杀死后抛尸入河。”谢欧半睁眼帘,“当初就是你带她来的,当然也要由你送她走。”

华滕未应答,欲言又止。

“怎么?二十个人还不够?”他隐约不满。

“臣不敢。”华滕长揖,“只是……”

“只是什么?!你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如何做孤的先锋正将!退下罢!孤要休憩了。”谢欧双目怒睁,顿时一股强大的威压压得华滕眉心渗汗。

“喏——”华滕簌簌退下,不敢多言。

霎时间,金碧辉煌的青云宫又恢复了死寂,气缓缓沉下。

“国主,怎么还是如此暴躁呢?”阶下的长帘后走出一人,他一身素衣,消瘦落拓。

国主微按鼻峡:“孤懒得多言了。老顾,你不去继续做你的买卖,怎么又来孤的皇宫乱窜了?”

“哎,怎能说是乱窜呢?老顾这叫四处赏风景。”名为老顾的人飒然一笑,“怎么的,不欢迎老顾,老顾可就走了咯。”

“哼!顾承一,你连你的七涟之三都不要了!你还好意思出现在这里!”谢欧勃然大怒,挥袖。

“你看你,怎么又开始生气了?这不才刚说两句话。”顾承一一活活老赖样,“我来这里,当然是有事寻你。”

“你还好意思寻孤?你为了救活你的女儿,背弃一切交出信物!甚至是抛弃了七涟的职责!你忘记了你的誓言吗?”谢欧愤怒得直起身,就要拔出搁置一旁的剑斩他,可当他握住剑柄后,又泄气地松开了,“你作为七涟之三,与承若皇脉同支,怎能放弃你的职责……”

“老谢,她死了……我的女儿阿莲她死了。”顾承一从一边拖来酸枝木椅,神色黯然,“妖女的救治之法只能暂时保住她的命。我为了不让她被异族之血浸染,只能刺穿她的胸膛,推她入江。”

“你……杀了她?你杀了你的女儿?”谢欧无比震惊,因为在顾承一心中他女儿的命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顾承一干涩的眼眶盈满热泪,无论多么坚强的男人都会有脆弱的一面。

“她已经有变成异族的征兆!她在家里咬死了她的母亲,若是再不阻止她,她就会彻底地变成怪物。我没办法,我不得不杀她,给她一个解脱。”

“该死!该死的巫马!”谢欧愤怒地捶打地面。

“所以,现在的我孤身一人,欲与巫马相杀到底。我想拿回七涟之三、岳峰的一切。”顾承一收起平日的玩态,露出不可匹敌的锋芒,“你以为我真的会将七涟之三的信物交给妖女吗?”

“难道你交了假的?”

顾承一摇头:“我给了真的,妖女能感觉出来。我没办法给她假的。”

谢欧心里一阵疑惑,正准备开口。

“还记得七涟之三、岳峰世代相传的那首诗吗?”顾承一丛腰间取出信物,缓缓念起,“孤峰天可平,群岳可撼天;双生如星辰,孤坠怎会毁?”

信物是一只单边的耳坠:耳坠是灿金色的,镶有一墨绿色玉珠,且那玉中有一片单薄的金色蒲公英,浑然若天成。

“我只给了她我随身的耳坠,还留下一只藏在祖陵墓棺里。”他收回,神色俨然,“前段时日七涟之七与七涟之六急信送我,可我因阿莲一事低迷不起,并未回应。如今去见那信,才知友人有难,事态紧急,但我已失信半年,只怕为时已晚,但我还是得立马动身,就算来不及,我也要亲眼见到他们的尸骨。所以,离去前,我想来见你一面,问你一些事。”

他起身,朝玉墀上的一国之主走去,直视谢欧的沉重目光。

“告诉我!你也背叛了你作为一国之主的使命吗?你竟懦弱到臣服于巫马!”顾承一竟拔出那柄剑,剑锋在烛光下闪,“告诉我!否则,我会杀了你!”他停在谢欧身前,“当初你顾及昔日友情放我一马,我心底感谢。但你若是臣服巫马,那我就只能将你的头颅斩于榻上。”

“告诉我!告诉我!谢欧!”

谢欧也丝毫不惧,直迎剑芒。

“孤是君王,是承若的主宰!孤怎会臣服?!”谢欧心中有怒意,却无处发泄,“这不都得怪你吗?是你先抛弃了你的职责。短短三十年,孤的亲臣就全成了巫马的奴隶!就连孤最疼爱的大皇子都被巫马擒走。孤恨不得杀尽满朝奸吏、巫马!可孤就独身一人,又如何与巫马作对?”他说得咬牙切齿,面色通红。

“所以你就臣服于巫马了?”顾承一神色阴冷,将剑顶上他的胸膛。

谢欧猛地抓住那柄锋利的剑,对着他怒斥:“你叫孤如何作为?!难道等到这一国之主换人吗?孤只有先想办法活下来,才会有机会改变。”他的手握出了血,顺着剑身流在地上,“来啊!你来杀了孤!杀了孤,这承若就有救了?杀了孤,巫马就会死尽吗?杀了孤,孤的孩子就能救回来吗?”

“哎哎——别急眼吶。”刚才还充满戾气的顾承一倏地堆起笑脸,一脸谄媚。

他又开始吊儿郎当起来:“快松开!你怎么把手给割着了,若是让别人知晓我将你的手割破,那还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吶。我知道你的苦楚,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有你那句‘孤怎会臣服?’就够了。你别说,你刚才喊得真够有气势的,不愧是一国之主。”他居然顶起大拇指,朝他直眨眼。

谢欧见着这不着调的老友,满头黑线,无奈地从怀中取出手布按住伤口。

“滚滚滚!”他又开始暴躁。

“你瞧你,考验你一下你就急眼,还一国之主呢!一点都没有君王之肚。”

顾承一大而化之地拍拍屁股跑下去了,生怕谢欧一气之下出剑斩他。

“对了。七涟之六、破讪离去前选了一个叫第五英的孩子留下来助你。你定要好生栽培他。”

“第五英?苏清霁身边几个孩子中的一个?”谢欧惫懒地坐在睡榻上,“一个孩子能做什么?”

“他是个不错的孩子。”顾承一的神色又冷了下来,“还有个问题,我想问你。”

“什么问题。”

“为什么要派人去杀紫郡公主苏清霁?”

“想试试她。”谢欧淡笑,“孤派去那人是巫马。即使孤不出手,巫马也会出手,但孤得表意,不然巫马很难信任孤。所以孤允他调离二十精锐。但你想过没有,万一她能成功回去紫郡呢?能在承若、紫郡、巫马三者间安然无恙,也定然能在紫郡城中活下来。那么,她夺回紫郡还是妄想吗?如若她真成功逃回,孤还能顺水推舟除去华滕,推上自己的心腹。”

“不愧是一国之主啊,这一举,实属三得。……”顾承一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开口,“但是麻烦的是,公主是七涟之一月之一族的人,而且她身边的两个侍从是七涟之一、故里的继承者。”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孤?!”谢欧眉目一横,又欲发怒。

顾承一连忙赔笑:“我前段不是低迷得很嘛,所以就……”

登时,谢欧的怒意就似泄气的囊袋。

他无奈地摇头:“如今,孤也没计策了,只希望她们能自求多福了。”

“能否派人前去?”

“如何派?排个屁!巫马盯着孤呢!”谢欧气得直起身,朝阶下的顾承一冲去,还顺带拾起那把染血的剑。

“哎——国主息怒,息怒……”顾承一慌张得往外跑,“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放下手中的剑!”

“孤定要斩了你!”谢欧还是老了,不一会儿就疲倦地坐在阶上喘粗气,“孤有一问。”

顾承一颔首:“国主但说无妨。”

这时,殿外的寒风从红木门的缝隙窜了进来,吹熄几盏烛火。原本通亮的后殿也开始变得阴沉、暗淡,随后飞雪扑入,融在苏勒毯上,湿透一片。

谢欧忽地正襟危坐,无比认真地盯着阶下的顾承一。

他只觉得时间飞快。匆匆几十载,已损了少年的容颜——顾承一虽然还是如年少那般吊儿郎当,可他遇见正事时就会无比正经,连自己都猜不到这老友的心思。顾承一如今也有了白发,眼角的纹路似鱼尾,嘴边挂着两绺黑胡须,挤眉弄眼得让人想打他,可就是这个朋友,自己却交了一生。

“若如孤真臣服于巫马,你会杀我吗?我的朋友,顾承一。”谢欧的声音带着期许,也有一丝颓败。

这时,准备离开的顾承一立住,回身朝同样老去的谢欧长作揖,凝声答。

“顾承一为臣,国主为君王,自然不敢僭越。”他抬起眼眸,却透出刀剑般的目光,“可若君不敢称王,天下易主,那这王留之何用?不如杀之!自立为王。”

顾承一话罢,转身离去,留下征征然的谢欧坐在原地。

他低声喃喃老友的话,突然间,他狰然大笑起来。

“好一个顾承一!好一个顾承一啊!你连孤都敢杀!那屈屈巫马又怎能拦得住你!这场天下的棋盘孤与你下定了!”他猛然立起,仿佛又年轻了二十岁,那时,他心里的血还没凉透,“什么巫马、什么异族、什么七国!孤要,那就要这片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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