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47章 夜有光颖(7)

最新网址:m.xyylz.com

初夏,新曌宫。

荷叶尖尖露绿头,树荫如夜盛阴夏,池中虚有阁楼影,蜻蜓一点镜遂破。

温敦敦的阳光将花苑照得一片通明,我与光颖正坐在檐下,身前有一小方桌,上面摆着美人思红(西瓜)。

“姐姐,这美人思红的味道还不错耶!清甜得像泡出来的甘蔗水,很脆。”光颖正大口大口地咬鲜红的果肉,然后汁液从嘴边溅出来。

我见着她没吃过的模样,忍俊不禁:“傻阿颖,喜欢吃就多吃一点,不过得小心拉肚子哟。这次姐姐在御膳房抱得够多,说不定宫女姐姐们正急得团团转呢。”

“哎,姐姐你说,清霁姐姐与华东海他们在亭落中干什么呢?怎么都沉默不语,连盘里的瓜都没动过,真是可惜了,放久了就没那个味道了。”光颖吧唧着嘴,“看他们的神情好像不怎么开心。”

“不知道。”我摇头,“没多大事,他们之间闹别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俩抓紧吃瓜就好,不然等会儿瓜就会被太阳晒没味了。”不过他们几人的神色确实不怎么好。

初夏的风很凉,吹得水晶挂帘微动。

“华东海,你告诉我!给我一个答案!”忽然,林清宛从亭落里立起来,平日的活泼与调皮都收敛了,取而代之地是悲戚、哀怨。

三年光阴,我们与林清宛都长大了。

如今的她不再如当年那样满是男子气,现在的她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一身黄绿色的连叠裙,落在她婀娜的身姿上很是得体。她一双丹凤眼隐有狐狸的媚气,还有如玉雕的轮廓和吹弹可破的肌肤。

反观华东海,他依是一尘不染,没多大变化,还如书绘中的翩翩公子,不过他没笑,而是眼神逃避,沉默无声。

“哎——”我连忙觉着不对,喊正埋头吃瓜的光颖,“不对劲阿颖,好像清宛在问华东海的心意!别吃瓜了,快看!”

见着这一幕,我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有难过、心疼、还有点期许,期许什么呢?应该是我藏在心里最深处的东西在隐隐作祟吧。

“啊!?”光颖连忙放下啃一半的美人思红,“刚才只顾着吃了,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姐姐,你说华东海会不会喜欢……”

还未等光颖说完,只见一个响亮的掴掌狠狠地扇在华东海脸颊上。

“呀!”我与光颖同时被惊得脖子往后仰,光是听声儿就能感觉到有多疼。

“这得多难过啊……”我隐约感觉到那种悲伤了。

落亭的阴影里,从不哭泣的清宛也哭了出来,泪如梨花下。

“华东海。你喜欢的一直是清霁吗?那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林清宛忙拽住华东海的衣裳,使劲打他肩侧,他没有还手,“为什么?为什么……”忽然,她转身望向坐在一侧的清霁,问她,“清霁,你喜欢华东海吗?你告诉我!”她的声音嘶哑。

我们看见清霁摇头,抿唇不语。

“清霁姐姐不喜欢华东海吗?”光颖诧异,她的声音也有点难过,“那清霁姐姐喜欢谁?”

我们俩在一瞬间得到了答案,都默然地放下手中的瓜,无论怎么吃都不怎么香了。

“华东海!你看清霁不喜欢你,你就不能喜欢我吗?清霁她喜欢的是第五英!”林清宛哭着对华东海喊,她在等他的回答。

华东海低头,盯着盘中的美人思红,红了眼眶:“对不起,清宛。”

他没给答案,却又给了答案。

“我再也不要看见你!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们!”林清宛跑了,留下她未弥散的哭声与初夏阴影里的悲伤。

第五英起身往林清宛离去的方向追过去。

“姐姐!快看!难不成第五英喜欢清宛?”光颖彻底愣住,“那这样的话……他们四人不就变成手链串了!”

还未等我回答,就闻清霁的喊声。

“第五英!你要去哪里?”

他的背影稍顿,没有回头,声音却缓缓飘落。

“清霁,抱歉。我并不喜欢你,我喜欢的人是清宛。”

我注视第五英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悲怆。原来,清霁喜欢的人是第五英啊,那么从一开始我与阿颖就猜错了。我看着第五英蜡黄的面容,这三年,他也没什么变化。眼眸还是如不熄灭的炭火,倔强与不屈深藏骨子里。

话音刚落,清霁倔强的身子就坐在石凳上,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流。

这下,落亭里就剩他们二人了。

华东海的泪也盈满眶。他用饱含爱意的目光看向清霁,在哽咽地说些什么,但我与光颖隔得太远听不清。

“咱们走近一点听。”我说。

光颖跟着我靠在不远处。

“清霁,你是真的喜欢第五师弟吗?”他的声音喑哑。

清霁点了点头,没敢看他。

“我一点机会都没有吗?”他终于忍不住泪,顺着脸颊划下。

清霁闭眼,只是沉默。

“我知道了……清霁,希望第五师弟也会喜欢你。”华东海垂下头,泪水滴落在干涸的石桌上,印出一圈圈水迹。

他没再坐在那里,而是背着那杆盛放花叶的长枪离开了。初夏的阳光里,他的白色衣衫像是镶了一层金色甲片,显得落寞、孤寂。最后,落亭里就剩下清霁。她沉默地看他们离去的方向,泪水在往外涌。她抹去一行,又流一行,可无论她怎么抹,泪都止不住。

“走罢,去安慰清霁。”我喊上光颖。

她最初还抗拒在我们面前哭,可当我与光颖双双立在她身前时,她终于忍不住扑在我与光颖的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其声悲然。于是,我与光颖也受不了心里的难过,流下泪。

其实,我们俩才是最该难过的人,因为我们连将喜欢说出口的资格都没有。

冬岁,第一六二年,一月末冬。

大雪纷飞,寒风啸满庭院,挂满红墙、片瓦、溪面。京都的地势比之紫荆要高上许多,所以每临冬末,冰锥就挂满门檐。

自从上次他们四人闹掰后,新曌宫就再度恢复冷清,如今赶上这趟飞扬的积雪,不禁更冷了,简直要将人的心都给冻住。

有一日,清霁起得极早。

她坐在亭落中,衣着一身棉絮白衣裙,素缟如丧衣。她失落地含眸眺向紫郡,不知在思绪什么,脚边连个火炉都没有。

“怎么啦,清霁姐姐?”光颖走上前,给她带来火炉子。

温暖瞬即从火炉窜入寒空。

苏清霁回神,睫上有霜:“阿颖啊。我也不知道,今天总觉得心里慌慌的,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躺在床褥里也睡不着,不如早早爬起来。我坐在这里吹了一会儿风,心里也平静了很多,不需要担心。”

“是想家了吗?”我为她披上厚重的大氅,“我们已经离去紫郡约莫十二载了。”

“怎么会不想家呢?那个地方固然不好,可它是我们三人一齐长大的地方,是我们的家。”她神色落寞。

“是啊……那个地方再怎么不好,也是我们的家。”我也低声叹息,循着她的目光远眺。

“今天姐姐们是怎么啦?一起想家了呀!”光颖打趣。

“阿颖,你说三皇子谢让什么时候会来娶我?”

清霁忽然提起,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极力避免这件事,这就像清霁喜欢第五英,喜欢归喜欢,就算第五英喜欢她,她又怎么能嫁给他呢?我们的身份和这座囚笼从一开始就捆住了我们的爱与自由。

“三皇子年岁不及,兴许还得等上两三年。”光颖猜测。

我们心里都知晓——三皇子谢让根本不愿取清霁为妃,哪怕是侧妃。这件事,就连承若国主谢欧都默认了,所以从一开始就只是给了我们一像样的住处,不派任何宦官或宫女监视。

如若这是一场国与国的棋,那清霁就是弃子。

“如果可以,我愿意孤独一生。”

倏地,新曌宫尘封多年的阿斯门被人推开,引起了我们三人的注意。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头矍然一跳。

宦官立在落亭不远处,双手成翼,长揖。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紫郡公主,老臣应承若国主之命召公主入宫。”

“是有什么事吗?”清霁疑惑。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招公主入宫,难不成是谢让与国主改变了心意?

“老臣不知,详细得由公主亲自去问国主。”

“好,走。”清霁起身,领着我们二人一起离开,“劳烦公公引路。”

青云宫,后殿。

当我们走至这里时,心里稍松了口气。

如若是后殿的话,就说明不是谢让与清霁的婚事,可国主召我等又能有何事呢?

我与光颖跪拜在玉墀下,承若国主谢欧则坐在松软的睡榻上,长廊两侧立满谢欧的亲臣。

“起身罢。”

承若国主谢欧也老去了:他的黑发里夹杂着银丝,声音沙哑且苍老,言行中有不可说的疲态。不过,这座青云宫倒是没变,圆柱上雕有青龙,金色蒲公英的徽记印在各个地方,烛火依旧不灭。

殿内的气氛沉闷、压抑,还是让人喘不过气。

“清霁侄女,这些年孤国事繁忙就没什么时间去探望你。你这些年在新曌宫住得可好?”他的目光似一枚暗箭。

“劳烦国主挂念,这些年清霁在新曌宫住得极好。不知国主今日召清霁来所谓何事?”

他的神情暗淡:“清霁,有一事孤得告知你,是关于紫郡国的。”

说罢,他示意一旁宦官上前。宦官递给清霁一木盘,盘中放着印有紫荆花的信封。

“就在那信封中,你且打开看。”

清霁捏着信封的手在颤,这一切都像是应承她今日所感。

她手忙脚乱地从信封里抽出一页单薄的黄纸,匆匆略读后整个人定在原地,良久,她轻微的哽咽声响起。

“国主,信中所说为真吗?”她的声音虚脱无力。

“一切为真,清霁侄女请节哀顺变。”国主叹息。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这绝对是关乎紫郡的大事,不然以清霁的性子是不可能在大殿上哭出来的。

还未等我继续思虑下去,“噗——”一口鲜红的血从清霁的口中吐了出来。她没说话,身体软弱地坠在地上,如一滩烂泥。

“清霁!清霁!”我惊得大喊,声音惶恐不已,连忙上去抱住她,光颖也哭着围上来,抓住清霁的衣角。

承若国主见此,立马喊:“清霁侄女?来人!速送御医阁!”

霎时间,规律有秩的后殿乱了起来,各宦官、宫女混作一团,就连沉默不言的亲臣们都议论纷纷。

离去前,我一把抓住了那张掉在苏勒毯上的黄纸。

“紧急军令:

紫郡国太宗苏沽因疾驾崩,享年七十二岁。

东宫太子,苏芮,遭刺客谋害;二皇子,苏岳群,同日遭奸臣毒害;三皇子苏德余人第三日齐聚紫郡城,惨遭歹人袭杀!德王府内无一生还,曝尸街头。其幼子七皇子尚年幼,被迫登基,亦遭迫害。从此,紫郡再无国君,仅有紫郡公主苏清霁,为唯一血脉。

冬岁,第一六二年,一月二十四日,子时一刻。”

我与光颖彻夜守在清霁身边,一夜未眠,手中更是攥紧那张揉得泛旧的纸,上面渗了清霁的血。

里面的内容如刀子刻般划在我的心里!我终于确信老师临走前说的那番话的意思——紫郡城乱了,将根都咬得腐烂的巫马们盯上了清霁。可我没想到,清霁的父亲和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会被害死。

这就是巫马吗?七涟永恒的敌人!他们竟然如此可怕、冷血,简直就是怪物!忽然间,我心里有点害怕,回忆起老师的话:命运终会轮转。我们疯狂逃窜,可另一头的敌人又会找上我,那时,我就不得不接受命运。

我愤怒地捶在屏风上,将坚硬的木板砸出一口洞。

“该死的巫马!竟杀害了这么多无辜的人!”我恨得要把牙齿都咬碎。

光颖也看了黄纸的内容,但她不知其中深浅,只是守在清霁身边。

“姐姐,清霁姐姐受得了吗?她……”光颖不敢说下去,光是想想就觉着可怕。

我也长叹息,担忧地望昏睡中的清霁:“不知道,但我相信她会没事的。”可我自己都不信。

“姐姐!清霁姐姐醒了!”光颖欣喜地大喊。

我立马迎了上去,抓住她的手。

“怎么样?清霁。”我焦急地替她擦去额头渗出的汗珠,“阿颖,去打点热水。”

光颖一阵小跑离开。

“夜昔……”她的声音很虚弱,听不清,“我睡多久了……”

“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我哭了出来,泪来得很快。

慢慢地,她枯槁的眼眶又被泪浸满:“夜昔,我的父王死了,我的兄弟姐妹们死了……现在,这世上就只剩下我了!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她哭不出声,泪淌了满面,“我是不是也该跟他们一起去死啊……”她终于哭出了声,却像是被刀子割破过喉咙。

顿时间,我的心头像是被千万把刀子插入,那种极致的悲伤从我的心底迸开,只觉得好痛好痛,痛得难以呼吸。

“会没事的。有我和光颖在,会没事的……”我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只能用无力的言语去安慰她,用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破碎的心。

“我没了亲人,没了家……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她将我的手抓得发紫。她哭到最后连声都出不来了,只剩下滚烫的泪沾湿我的衣衫。

光颖刚打完热水回来。

她放下黄铜盆,和我们拥抱在一起,试图将温暖分给我们两个人。

缓缓地,这里就剩下撕心裂肺的哭声、铿锵有力的心跳声、粗重如牛的呼吸声、呼啸掠过的风声……

御医阁,夜深。

光颖去寻吃食了,留下我与清霁二人与几盏摇曳将灭的长灯。

窗柩紧闭,可清霁却起身打开它。她立在窗边迎着冰寒刺骨的风,见着窗外看不清的大雪和没有尽头的远方,沉默不语。

白日,她哭至力竭后,又昏迷了一次,可这次她醒了后,没再哭泣,而是久久地坐在床上,如被抽离了魂。

我想上前安慰她,与她说话,但我又不知该如何做,只好默然地守在一旁,生怕她出什么事。

“夜昔,是巫马害死了我的亲人和母亲。”她背对着,声音冰冷如剑芒。

我疲惫的精神猛地一震:“什么巫马?”

“夜昔,你不必对我隐瞒。母亲当年告诉过我七涟与巫马的仇恨,还有月之一族、七涟之一故里该承担的责任,还有……”她忽地转身,那双死寂的眸子似乎做了某种疯狂的决定,“对不起,夜昔。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也在逃避月之一族的职责,而且母亲告诉了我你的抉择,所以我就想着,我们一起逃,逃避命运的枷锁,可没想到……命运的敌人先找到了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沉默。

她缓缓地笑了,笑得无比悲惨,如一朵凋谢的花:“夜昔,给我那枚扳指。从今以后,由我继承故里的一切。我要守护七国、守护紫郡,守护你们二人。”

光影交错下,她的脸蛋苍白如雪,可她与姨母相似的面容却显露出来:一身素缟的雪色衣裙,绣有紫荆花的纹路,裙锯上吊着从紫郡带来的风清铃。她今日梳了朝天髻,两叶柳眉被石黛摹成剑形,一对泛着波光的眸子里满是死寂,她的消瘦脸颊与纤薄的唇搭得相得益彰。

她很美,像画里的人儿。

“夜昔,我要回去!去夺回紫郡!将那些潜伏在紫郡城上百年的钩虫全部杀死!”

最新网址:m.xyylz.com
来源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