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真心话
第68章 真心话
夜色昏沉,灰云缓缓在天边流过,星月都消失不见踪影。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窗户玻璃在冷风里瑟瑟发抖,树影在灯辉里摇晃。青年站在阳台上,细框眼镜遮不住他眼神的忧郁,他抬头遥望着阴迷的夜空,轻声叹息。
寂静里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会心的微笑。
“您睡不着吗?还是说,我把您吵醒了?”青年带着笑意转过身。
“不,是我最近白天睡太多了,现在还是很精神。”女孩从拐角里走了出来,步伐轻盈。
阳台外微弱的灯光映衬出女孩纤细娇小的身躯,她穿着淡色的连衣睡裙,踩着拖鞋的双脚小巧玲珑,垂泻肩边的白色长发晶莹闪烁,夜色里的湛蓝眼眸宛如昂贵的宝石。
像玩偶,像雕像,完美得像艺术品。
那是青年仰慕的人,是他最尊敬的人。
“晚上好,爱小姐。”他朝女孩跪下,低下了头。
“晚上好。”女孩轻声笑笑,“但不必这样,我只是起来喝杯水。”
“我来给您倒吧。”青年起身,他按下开关,屋内顷刻明亮起来,“加点什么?还是白开水?”
“有茶吗?”女孩朝厨房里瞥了一眼,“还没有烧热水吧?”
“看来您今晚并不打算回床上去了。”青年没有反对,只是微笑,“身体不要紧吗?手脚还僵硬吗?”
女孩从冰封中出来以后就一直很虚弱,而且非常容易犯困,经常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一睡就是大半天,青年只能放下手头的事情陪伴在她身边。望着女孩的睡颜总能让他想起一些事情,从前他夏天午间里时常睡着,醒来以后睁眼看到的总是女孩的笑容。
“已经适应很多了。”女孩从青年身边走过进到了厨房里,“比如说这个热水壶,前天我还抓不起来,现在已经很轻松了。”
“爱小姐?让我来吧。”青年愣在厨房门口,他感觉有些羞愧,“请您好好坐着休息。”
“烧个水而已,身子再弱这点事总能自己做。”女孩并不理会青年的劝阻,自顾自地把水冲进壶里。
青年轻声叹息。
在他心里,爱是高贵华美的存在,这些琐事绝不应该让她来做。可爱偏偏不喜欢有人伺候她,但凡她自己能做到的事绝不会麻烦别人帮她,所以这屋里一个佣人也没有雇。在陷入冰封之前,几乎所有的家务都是爱亲自动手,青年陪同在一旁打下手。在习惯了以后,即使爱在冰冻中的这五年里青年也没有打破规矩去雇几个佣人,而是渐渐接管了爱之前干的活。
爱是实干派,无论大事小事都是如此。
电热水壶发出滴滴的声响后开始低沉的震鸣起来。
“为什么深夜里愁眉苦脸呢?”爱踩着细碎的步伐走出厨房,拉出桌前的椅子坐下,她抬眼望向青年,“能和我说说吗?”
青年苦笑起来,他再怎么掩饰表情也无法瞒过爱,毕竟他是爱一手拉扯大的。
“当然。”青年不再拘束,他也拉出面前的一张椅子,轻轻坐下,“我正好也想了解您今后的打算。”
“你说吧。”爱垂下眼眉低声说。
“[北之晶森]泄漏出来的能量已经流遍全球了,即使是深处内陆的这里也不能幸免。”青年瞥了一眼阳台外,那里是星月都被阴云遮蔽的夜空,“很快暴风大雨也会席卷这里,不断上升的海平面会把这里淹没。”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试着去做些什么来阻止一下吗?”爱微微歪头,斜瞄着青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是。”青年的声音微弱下去。
他知道自己隐瞒心里话是没有意义的,即使这样说有些不敬,但在爱面前说谎才是真正的不敬。
“她用了将近千年的时间去腐化侵蚀封印,如今终于得逞了,稍微夸赞一下她的耐心吧。”爱轻笑一声,随后也望向了窗外的夜空,“可即使整个地球被海洋占据,也还是会有极息之灵存活下来,极息世界也仍会是一片荒芜,她想要复仇就一定要打开全部的封印。”
“您是说,不用去管吗?”青年心里一惊,但表面上还是尽力在保持着镇定。
“还真是没怎么变啊。”爱咯咯地笑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刚刚你的声音都在抖呢。”
壶盖在躁动地拍打壶身,有滚动着的水声。
青年涨红了脸,他低着头说不出话。他以为自己见识足够多了,察言观色不过小菜一碟,可在爱面前,无论他如何成长都不过是个孩子。
“让我来告诉你我的打算吧。”爱轻声说。
她正坐着,直直地望着青年的眼睛。
“这场灾难来源于封印,我本就无法阻止,我能做的只有补救,让世界重新变得适宜居住。”爱面庞上的笑意褪去了,她蓝色眼瞳里的光细锐起来,“如果这场灾难真的不可避免,那么幸存下来的人们会建立新的秩序,那会是我们伸展手脚的新时机。”
旧世界的灭亡,新秩序的建立,这就是爱的打算。
水壶剧烈地震颤起来,嘶吼响遍了整个室内,蒸汽冲击着壶盖,金属碰撞的声音。
青年诧异地看着爱,但他也明白这对爱来说并不算什么。爱已经见证了太多旧秩序与新秩序的更替,这次也一样,对青年来说山崩地裂天空塌落的大事在她眼里不过是漫长岁月里的一个小小的节点。
“我来倒水。”青年缓缓站起来,他的声音掩饰不住地颤抖。
“那只是灾难不可避免时的最坏打算,我并不希望那一幕成为现实。”爱松了一口气,仍是坐在原位上,她轻轻闭上眼然后低声说,“我停不住这场暴雨不代表没有人去停,这事还轮不到我去做。”
青年端着两个盛着茶水的瓷杯从厨房里走出来,他把其中一杯稳稳地放在爱的面前,然后坐回到了刚才的位子上。
“封印还有修补的办法?谁能做到?”青年困惑地看着爱,“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北之晶森]的守护者。”爱小小的手捧着杯子,她吹了吹里头冒出的热气,“他与我有过一次对话。”
“如果他能找到你,那我应该也知道才对。”青年脸上的困惑之色反而加深了。爱从冰冻中解放以后,青年几乎无时无刻不守候在她身旁,这间屋子里也并不是能够让人随意进出的地方,那个守护者究竟是在什么时间和爱进行对话的?
“那时候我应该还在冰里。”爱抬眼看着青年,“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他找到了我游荡在外的思绪,然后和我的灵魂直接交流。”
青年目瞪口呆,他从未听说过会有这种事。他知道爱在冰封的时日里一直靠着她特殊的能力观察着整个世界的动向,她的思绪并非被冻结反而更加活跃,然后这位守护者却找到了爱活跃在外的思绪,这个守护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如果连守护者都能轻易地找到爱,那个女人难道也......
青年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感觉自己背上全是冷汗。
“不用为我担心,他当时在与我的灵魂进行对话,是我那个当做筹码已经被出卖给天空真正的灵魂。”爱望着青年,随后浅浅地笑着,“那是我一生都在追求的领域,可以与天空平起平坐的机会,可我至今仍毫无头绪。”
“那位守护者却做到了。”青年皱着眉,低头盯着他眼前杯里轻轻晃动的茶水。
“他做到了那么厉害的事情,一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可是他居然只是为了找到我和我说几句话,真是不能理解。”爱摇摇头,轻声叹息着,“他的考量和眼光大概远远超过了我,我不过是他规划上的一枚棋子。与他对视只能看到他眼中的汪洋,我自愧不如。”
青年双手紧紧握着杯子,神情凝重说不出话来。他想象不到居然有能够让爱感到敬佩和自愧不如的人存在,而那个人恰恰就是现在已经消失不见的[北之晶森]的守护者。守护者失踪的消息早在一周前就被青年安排的眼线收集到,而这位守护者却在失踪前做过如此夸张且令人瞠目结舌的壮举,这是完全不能被青年和他手下的情报网所获知的。
“想必他是知道自己无法等到您解冻以后再找到您,才会通过这种方式强行与您对话的。”青年低声说。
“原来我有这么重要吗?真是受宠若惊啊。”爱放下手中的杯子,微微抬头,看着头顶不算明亮的灯光,她自嘲似地笑笑。
青年不敢回应,那是他理解不了的领域。
“他向我做出了保证,只要我满足了他的要求并且不违反条件,这场灾难就会停下。”爱重新将视线落回到青年身上,她微笑着声音细润温和,“既然我们还有备用选项防止意外发生,那么这次我只要远远地看着就足够了。”
“我明白了,感谢爱小姐为我解答。”青年低头道谢。
虽然不可思议,但是也只能相信。毗奈耶已经布局了多年,不会希望看到这场灾难将这一切付之一炬,这场口头上的约定如果真的能实现,青年也会做出和爱一样的选择。
窗外夜色愈暗,风声萧瑟,有那么一瞬间屋内安静下来。
“只有这个吗?”爱突然的问题打破了沉寂。
“什么?”青年惊讶地抬头望向爱。
“你的眉头刚刚又皱了一下,还有什么事情在让你烦恼吗?”爱湛蓝的瞳眸闪闪发亮,她正睁大眼睛看着青年。
“还是瞒不过您的眼睛啊。”青年苦笑着叹息。
“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太了解你了。”爱退开椅子,站起身,“更何况我看你也并没有要刻意向我隐瞒的意思。”
青年愕然,随后低下头,不说话。
“你可是把忧虑写在自己的脸上了,身为七欲的领袖这样还远远不够。”爱从青年的座位旁经过,最后来到阳台,她仰起头打开窗,“你知道吗?领袖实际上就是一种象征,而象征是不会感到害怕不安的,你可不要在那些信赖着你敬仰着你的人们面前露出这副表情啊。”
有些人不畏世人的偏见聚集在毗奈耶的名号下,那些伤痕累累的人们早已把七欲看作是一种信仰,他们无力弱小只剩下一口气,可他们却满心理想和希望,毗奈耶承载着这些人的理想和希望,他们的领袖也绝不应该是个优柔寡断愁眉苦脸的人。
青年觉得自己还不够格,可是爱却执意要把位置给他。
青年缓缓抬头,那女孩正看着窗外,纯白的长发在涌进来的风里扬起如缕如斯,单薄的长裙勾勒着纤弱的身躯,裙下的小腿白皙剔透宛如玉石,她望着阴沉低迷的天空,目光纯澈清晰。
女孩有她的考量,她从来都是对的,她是绝对不会犯错的。
“我知错了。”青年低声说。
“我可没有说过你错了。”爱仍是仰望着,她的声音在风里显得微弱。
可即使再微弱的声音青年也清清楚楚地听进了耳朵里,他不解地看着女孩的背影。
“你不该在他们的面前露出迷茫的神情,可是在这里只有你和我。”女孩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她的眼神迷离起来,墨蓝的瞳眸轻微地晃颤,似乎是沉浸在了回忆之中,“如果一个人连迷茫和痛苦都没有地方发泄那他迟早会垮掉的。”
“和我说说吧,让你担忧的事情。”爱轻声说。
她没有变,仍是那样的温柔,仍是那样的善解人意。
爱从没有变过,她一直都是完美的象征。
在爱的面前,青年永远都只是孩子。即使在外面掀起了再大的风浪创下了再大的丰功伟绩,等到他回到了这里,回到了爱的面前,他依然可以在这里哭诉在这里抱怨,爱一直都会微笑着倾听安慰,爱对他的关怀是永恒且无私的。
可越是这样,青年越是感到不安。
“剩下的也并不是什么要事,我自己就能处理。”青年从座位上离开,站直后又躬下身来,“让您费心了。”
“我休息去了,失陪。”他又低声说。
衣服摩挲的细微声响,鞋子和地板的摩擦声,细碎的踱步声,咂嘴声,停顿,脚步声重新响起随后又在走廊上渐渐弱去,房门关上的声音。
爱停在原地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可是明亮的厅室里空无一人,摆在桌上的两杯茶水还在冒着热气。
“叛逆期?来得也太晚了吧。”她歪着脑袋困惑地自言自语,“我有哪里说错了吗?”
女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拿起桌上的杯子不顾形象地猛灌一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撑着下巴愣愣地盯着桌面。
“你还真是撂了个大麻烦给我啊。”声音有些许颤抖。
胸口在怦怦地跳动着,一种莫名却又熟悉的酸楚感正涌上心头。有多久了,这种情绪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还以为自己早就失去了。那副面庞随着岁月愈加成熟,也愈加与那个人相似,那个原本应该被埋藏在她记忆深处的人。
无私?
爱绝不会认同这种评价。
爱认为这个世上不会有人再比她自私了。
浑浊的一抹银色落入蓝色的瞳底,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银白色已经占据了她的双目,那些闪烁着光辉的细长丝带飘舞缠绕在她的身旁宛如仙女的羽带。她的力量在恢复,摆脱了约束的她将越来越接近一百年前那时的她,那个沐浴在血雨里的她。她的名字是爱,爱从来不是一个能让人听到以后会安心会宽慰的名字,这一百年来口口相传的故事里,爱是一个代表着杀戮的名字。
她想要前进,如果想要前进,就要披上大义的外衣,就要举起无私的旗帜,这是她支撑着自己继续前进的方式。
女孩的眼帘垂落。
“好想快点结束啊。”
她低声说着。
也许是对自己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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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林凌女士?你还在生气吗?”吴络羽满面笑意语气谄媚。
然而坐在桌子另一侧的林凌衣冠不整眼角通红低着头完全不理会站姿毕恭毕敬的某个人,某人的脸色逐渐趋于尴尬。
只有走廊开着一排昏黄色的灯,室内并不明亮。阳台外暴雨还在持续,马路上的鸣笛声也仍未停歇。
这里对吴络羽来说并不陌生,他前几天才被林凌带到过这里,这里是亚林集团也就是[order]借给林凌暂住的地方。正常打开林凌的房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但是如果用那柄冰霜制成的钥匙插进钥匙孔上锁再开锁,开门后就会直接通往林凌的特殊空间中,吴络羽就是这样找到林凌的。也许过来调查的那位[魉]压根就没想到林凌一直都躲在这里,吴络羽过来的时候只留了一个带着墨镜的大叔站得笔挺地守在门口。
“林凌?给点回应如何?”吴络羽还在尝试安抚。
“我知道我错得彻彻底底明明白白,但我真的有在反思。”他还在喋喋不休。
“我没有生气。”林凌似乎是终于忍受不了吴络羽的骚扰了,微微抬头弱弱地说。
“我那么过分你都没生气啊。”吴络羽脑子没动就把话都说出去了,说完他就后悔了,“不不不,你就把我说话都当放屁好了。”
“你真的有在反思吗?”林凌给气笑了,“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吴络羽立马闭上了嘴,到喉咙边的话也给咽了回去。
林凌叹了口气。
“为什么来的不是苏滢?”林凌斜瞟着吴络羽,目光凶狠。
“你不希望我......”话还没说完整,吴络羽就已经感受到了林凌身上散发的杀气了,他立马改口,“她说既然是我犯的错就让我自己来认错,然后逼着我过来了。”
林凌那微微泛红的眼里满是怀疑的目光。
“还有,我是真的带着悔意过来想要和你道歉的。”吴络羽弯腰低头。
看他这副架势就差没跪下磕头了,林凌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得和林奕说一声才行。”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林凌想要站起来腿却酥酥麻麻地使不上力气,差点滑倒。吴络羽几乎是冲过来把林凌扶起来的,林凌的胳膊纤细柔软但又格外的冰凉,靠在林凌身边就像是靠在一整个大冰块边上似的。林凌没有推开吴络羽,只是默默地接受了吴络羽的帮助,虽然她的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发丝凌乱,双眼红肿,气息急促,近距离观察着林凌吴络羽才真正意识到,此刻大概就是林凌绝不会展露在外人面前的模样了。即使是在吴络羽激怒林凌的那个时候,林凌也绝没有露出一点点软弱,然而现在的林凌却与强势沾不上一点关系。
心中淡淡的绞痛感蔓延开来。
“你没事吧?”吴络羽轻声问。
“你如果不一直盯着我看,我就很感谢你了。”林凌没好气地说。
“不好意思。”吴络羽才想起林凌除了衬衫和内裤别的什么也没穿,赶快松开手把目光瞥开。
奇怪的是两个人都没有羞涩的感觉,大概是不知不觉中某种古怪的关系早就把男女之别给淡化了。
“林奕那边的话苏滢已经搞定了,我已经告诉苏滢我找到你了,她让你不用担心董事会和林奕那边。”吴络羽背对着林凌说。
林凌扶着桌子,一点点地挪动步子,“那我也得去洗个澡,总之先让我一个人静静。”
“你走得过去吗?不用帮忙?”吴络羽还是有点担心,想要回头但是又不敢回。
“你是要帮我洗澡吗?”林凌这语气听起来明明是生气极了。
吴络羽直接沉默,一动也不敢动。
“扑通”一声,林凌脚又滑了,她刷一下地瘫坐在地上。
“呜——!”低低的悲鸣声。
吴络羽这时候也没法顾忌林凌到底生不生气了,立刻转过身把林凌轻轻拉了起来。
“我扶你过去吧,我正人君子绝不动邪念。”尽管被凶了好几次,吴络羽仍想说些什么来活跃一下气氛,“在我看来你是我兄弟的女人,我没有半点想法。怎么说?我应该喊你嫂子才对。”
“噗嗤。”林凌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可快闭嘴吧。”
这次终于成功了,吴络羽松了口气。
“送到门口就好,我没事的。”林凌轻声说。
“嗯。”吴络羽也轻声回应。
吴络羽搀着林凌缓缓前进,直到浴室门外,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林凌进了浴室,打开了浴室里的灯,一边用直直的目光盯着吴络羽一边慢慢地把门关上。门下的缝里有亮光溢出来,不一会儿水声隔着门也传了过来。
吴络羽背靠着门心情有点复杂。
虽然他是来道歉的,可是除了对不起我错了以外他也没说啥特别的,认错最重要的是说自己错在哪里,可是看着林凌的脸他实在开不了口。因为他错得太离谱了,错得让他感到羞愧,错得让他无地自容。吴络羽觉着如果真的能开口认错,那绝不仅仅只是对林凌说的,那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不知道为何,现在看不见林凌的脸,他有了开口的勇气。他想,要不就趁着这个机会,隔着门说吧,就算林凌没听到也无所谓。
“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不能听到,但是不管你听没听到你都不用回答我。”吴络羽仍是背靠着门,他舔了舔嘴唇随后开口说,“就在这里,现在,我想和你说说我的心里话。”
只有隐隐的水声,没有回应,但这并不影响吴络羽接着说下去。
“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是个高高在上无法触及到的高岭之花,我们之间有着深深的距离感,我觉得你一定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可是当我渐渐了解了你和格亚之间的关系后,我发现你其实和我的初印象完全不一样。”
“你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你开心的时候会放声大笑你伤心的时候会躲起来偷偷地哭泣,你和所有的其他人一样,有着正常的喜怒哀乐。我明明知道你对格亚的感情是认真的,明明知道你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明明知道可能会伤害到你,却还是说出了那些没有根据的话。”
吴络羽抽了抽鼻子,他的眼泪又有点憋不住了,如果让他直面林凌,估计直接就哑火闭嘴了。可是现在林凌还在门的那头洗着澡就算能听到也不可能出来,现在的吴络羽还不能停下来。
“我一开始确实怀疑过你,那时我不相信你,甚至会因为你比我更早认识格亚而嫉妒你,我觉得自己应该是格亚唯一最重要的朋友。我目光狭窄心胸狭隘,自己在心里把你当成假想敌,却没有看到你已经开始把我当作朋友来对待,我忽视了你对我本没有必要的关心,我曾以为我们只是被约定束缚着的特殊关系,却从未想过你已经付出了你的真心。”
“你是因为担心我才来找我的,而我却带着满脑子恶意的揣测极力地用最恶毒的话去伤害你,我是个自私多疑小气不可理喻不可原谅的混账。我其实压根就没有资格去取得你的原谅,没有资格去重新和你做朋友,但我还是想和你说对不起。”
吴络羽顿了顿,吸了口气。
“你听得到吗?林凌!对不起!”他放声大吼。
“呜啊!”门里头传来隐约的尖叫。
吴络羽不说话了,门里头除了水声也不再有别的声音。
吴络羽愣在原地怀疑起人生来,他不知道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林凌真的尖叫了一声,搞得他现在也不清楚自己说了这么多到底想不想让林凌听见了。窝囊是真的窝囊,连当面说自己错在哪里的勇气都没有,可是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把话都说出去了,想收也收不回去,现在林凌要怎么想是林凌的事了。
听得到水声还在稀里哗啦地响着,吴络羽在浴室前踌躇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就又坐回到桌前去了。过了十多分钟林凌才开门出来,她在里头换了一身淡粉色的睡衣,湿润的长发垂着还没有吹干。
林凌一出来先是望了吴络羽一眼,但没说话,只是看着。吴络羽战战兢兢地也望了回去,和林凌对视着。吴络羽从那呆滞且无神的目光里什么也读不出来,首先他不明白林凌为什么要做出那副表情,其次他也根本看不出林凌在想什么,这几秒虽然短暂但是对吴络羽来说却无比煎熬。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里好像又闪烁了一下。
“我吹个头发。”林凌丢下这句话后又钻回浴室去了。
吹风机的声音很响,吴络羽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他也分不清是吹风机在嗡嗡响还是自己的脑袋里在嗡嗡响了。
虽然吴络羽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用去在意林凌有没有听见,但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如果林凌没听见那他就是白努力了一番,可如果林凌听见了那反而让他更加感到羞耻。矛盾的心情让吴络羽整个人都坐立不安,好像屁股上长了钉子一样坐在椅子上都是折磨。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一般漫长,吹风机的声音终于歇下,林凌缓缓地又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吴络羽鼓起勇气抬头去看林凌,却发现这姑娘脸上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吴络羽的心里一番波涛汹涌。
她听到了吧?她这反应绝对听到了!
吴络羽肯定是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他低下头去看手机。
“你也去稍微冲一下吧?”林凌远远地朝吴络羽招呼。
“什么?冲什么?”吴络羽心里一团乱麻,当然也没听懂林凌在说什么。
“冲澡啊。”就好像理所当然一样,林凌对吴络羽的问题感到不解,“你一路跑过来浑身都淋湿了,冲个澡换个衣服不好吗?”
吴络羽这才感到身上冰凉冰凉的,他摸了摸自己,衬衫裤子又被打湿了,头发也湿透了。他跑过来的时候虽然打着伞但是在这么大的风里并没有什么用,该被淋湿还是要被淋湿。
“现在情况不是很紧急吗?难道不应该快点把封印的问题解决?”吴络羽心急如焚。
“你洗个澡难道能洗一整天吗?”林凌把一团干燥的白色衣物砸在了吴络羽脸上,“快点洗完我们再商量接下来做什么。”
吴络羽把脸上的衣服拿开一看,好家伙,T恤短裤内裤一应俱全凑成一身衣服,而且全是男生才会穿的款式。
“格亚以前留在这里的,还有很多。”面对吴络羽疑惑的目光,林凌这样解释。
上次来这里林凌也把格亚以前的衣服借给他了,吴络羽倒是奇怪格亚到底来这里干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才会留下这么多衣服,他越来越好奇这对男女真没有确认什么关系吗?
“那我不客气了。”吴络羽抓起衣服起身往浴室走。
他从林凌身边擦肩而过,头都不回一下。
等到吴络羽把浴室门关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这还是第一次在女生家里洗澡,仔细想想自己还是应该要害羞一下的,可实际上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害羞脸都不带红的甚至还有点自然,这种感觉奇妙得很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浴室里整洁干净,地砖和墙砖都是淡淡的粉色,洗漱台上各种瓶瓶罐罐摆的整整齐齐。镜子上热气留下的水雾刚刚被水擦过一圈的痕迹还残留着,那大概是林凌吹头发的时候伸手擦的。一切都稀疏平常,像极了一个普通女生自己住时会装修出来的浴室,只不过装牙刷牙膏的杯子不只有一个,一蓝一黄并排摆在一起确实有点显眼没法不注意到。
吴络羽有点想笑,格亚这肯定是和林凌同居过一段时间,混女生软饭来住大房子这种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格亚对林凌是有意思的,吴络羽可以肯定,他太了解格亚了。
如果格亚不喜欢林凌他才不会厚着脸皮住这里的,虽然他看起来很油嘴滑舌但要让他和陌生的女生说几句话他脸都会涨得通红。如果格亚不喜欢林凌他也会第一时间明确和林凌说清楚的,格亚这小子对待爱情什么态度几次夜谈下来吴络羽也是了如指掌了。
可格亚为什么不给林凌回应一直钓着呢?吴络羽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不好意思,也许是清楚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也许两者都有。
没时间给吴络羽胡思乱想了,林凌让他现在冲个澡其实就是想抓紧时间带他通宵行动,休息是有必要的但再怎么样也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地发呆充楞上,他要趁现在调整状态。
林凌家里没有池子只有一道帘子和一个淋浴头,吴络羽平时泡惯了有些不适应但实际上也并没什么大碍,毕竟现在赶时间冲几下暖暖身子也就差不多了。脱掉湿透的衣服打开水龙头,热水从淋浴头里洒出来,温热的水珠从肌肤表面滑落绷紧的肌肉好像逐渐在放松下来,憋在心头上的那一口气也不自觉地就舒了出来。一个小时前吴络羽可没能想象得到自己现在会在林凌家的浴室里洗热水澡,可是现实就是如此奇妙不可思议,没人能预料得到接下来的人生里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就这样洗着洗着吴络羽又忍不住想一些奇怪的事情了,他在想这里的隔音效果到底如何,他刚才在门外说的那些话林凌又听到了多少呢?也许林凌并没有完全听清,只听到了一部分?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林凌也没说什么,而且看样子已经是原谅他了,现在再纠结这些意义已经不大了。吴络羽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咳咳!嗯。”门外忽然传来清嗓子的声音。
吴络羽整个人原地僵住,任凭温度并不低的热水从头顶浇下来。
什么情况?这人要干什么?原来这里听外面听得这么清楚的吗?
一万个问号瞬间从吴络羽的脑海里冒出来,他现在很慌。
“不用当着面说话原来这么轻松,总感觉我也可以说些真心话了。”门外的人语气轻快。
吴络羽愣了一下,心情也逐渐紧张起来,他不知道林凌要和他说些什么,但这一定是对刚刚道歉的回应。原来林凌也不是什么都可以放得开说出来的人,有时候看不见对方的脸才更容易倾诉心声。
“我是被格亚喊到这个城市里来的,入学当一名学生也并非我自己的意愿,我只是想见到格亚,只是这么简单。在来这里之前我从没有想到我会是现在这样,我的生活里不再只有格亚,我还遇见了另外的值得我去信赖的人,可以让我在如此绝境之下继续前进的人。我很感谢苏滢也很感谢你,也许你并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像这样轻易地去相信你,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原因。”
吴络羽还真不知道为什么只相处了几周的时间林凌就对他投以信任。林凌不想让吴络羽继续深究她的伤疤,是因为她还不想破坏自己在吴络羽心中的形象,她重视着两人之间的关系,约定什么的只是借口,那不过是她卑微的请求,是她脆弱心灵的最后防线。
可是为什么呢?林凌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吴络羽空咽一下,不敢吭声,他想继续听下去。
“在我看来你是个浑身疑点满嘴谎话的家伙,你唯一的优点就是格亚跟你关系很好。”
吴络羽听了差点没吐血,他总感觉林凌就是借着机会在骂他。虽然浑身疑点满嘴谎话他并不否认,他不告诉林凌真相也有他自己的理由。可跟某人关系好也算是优点吗?个人加分项吗?这样算下来他不就是毫无优点?
“可我在想为什么格亚会天天乐此不疲地粘着你呢?你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着他?在这半年多里我始终没有想通。”
这一点吴络羽也不明白,他有的时候还会嫌格亚很烦人。
“直到格亚消失以后,在一次又一次希望落空以后,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你站在埃克斯特的面前大声地说你还没有放弃,就是那一刻,我的心里好像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填满,我感觉自己还可以重拾希望,因为有人还可以陪同我坚持下去。”
“我相信格亚也是因为你的这一点才会那样欣赏你的,他选择你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所以在吴络羽颓废的时候,林凌才会那样生气那样愤怒,她和格亚的信赖与托付都将变成泡影,对一个人的失望来源大多如此。或许吴络羽可以说选择颓然失落是他自己的事情,但别人选择关心你也是别人的事情,他想要做什么别人管不了,别人想做什么他同样也管不了。人类能存活到现在从来不是靠每个独立个体的自生自灭,互相依偎互相依靠才是人类的天性也是人类能以弱胜强的原因。
吴络羽低着头,他把水关小了一些,仍是沉默着。
“我承认,你说出杀人恶魔的时候我确有那么一瞬间动了杀心,但我也很害怕,因为我觉得我不是他们口中的杀人恶魔,从来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我想把你当作朋友,我也想相信这不是我的一厢情愿。你不愿意说的那些秘密我绝对不会强迫你说,我选择相信你,但我想要你也相信我,从今往后遇到的困难我们要一起承担,格亚如果还活着他一定也希望我们能够这样下去。”
“你的道歉我不会接受,我也不会原谅你。”
吴络羽傻了。这几句的逻辑就好像是你感动过我你也伤害过我,现在你来和我道歉,我十分动容十分理解,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你。这样前后矛盾的说辞让吴络羽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然而林凌还没有把话说完。
“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同伴了,同伴之间所有的歉意和谢意都将累积起来,我期待你之后的表现。”
确实像是林凌会说的话,她就是如此狡猾。
即使看不到脸光是听声音,吴络羽大概也能猜到林凌脸上挂着如何的笑容了。他苦笑着把水重新调大,让暖流又一次染上全身,他现在算是明白一声不吭地在浴室里头听外面的人说话是什么样的感觉了,原来里面的人要比外面的人尴尬得多。不知道林凌是单纯想报复还是真想好好回应,但总之吴络羽听得很清楚一个字也没有落下。
差不多三四分钟以后吴络羽才擦干身子穿上衣服,他打开门,热气从房间里涌了出来,雨声在这里依然清晰。客厅开着灯,吴络羽沿着走廊过去,站在角落朝沙发望去。
林凌就坐在那里,她侧着脸,细长的睫毛下眼眸明亮,她默默地望着窗外,望着雨。
她望得出神,好像压根没有注意到吴络羽。
吴络羽总感觉这时候开口就是在破坏什么,他也不说话,也顺着林凌的视线朝外看去,看雨水落下。
“吹风机还在那里,去把头发吹干吧。”过了许久,林凌突然回头对吴络羽说。
吴络羽恍惚之间从规律的雨点声中回过神来,他重新把视线落回到林凌身上,却看见林凌在朝他微笑。吴络羽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也朝林凌笑了笑,随后什么也没说就又回到浴室里吹头发去了。
吹风机的嗡嗡声又一次响起,这次是轮到林凌在外面听着了,在机器吹起的风里她听不到雨声。
也许两人都心领神会,也许两人都可以当无事发生。
失去并不代表结束,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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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知道打过来和我道歉啊?多大的人了还要耍脾气你是小屁孩吗?帮你擦屁股有多麻烦你知道吗?”电话那头似乎炸毛了,开着免提吼声传遍了整个客厅。
“别骂了别骂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林凌委屈极了说话带着哭腔。
手机就摆在茶几上,林凌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机就像是对着本人一样满脸慌张,吴络羽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怀疑起人生来。对吴络羽来说这场景未免也太过魔幻,他还以为林凌和苏滢的关系会是反过来的那种,没想到现实是苏滢居然可以把林凌训到点头认错。
“老头们反应怎么样?我消失得也不算太久吧?”林凌试探性地问。
“哦,亏你还记得董事会啊,我还以为你压根就不在乎呢。”苏滢还在气头上。
吴络羽扶着额瑟瑟发抖,他印象里苏滢从没有在他面前这么阴阳怪气。
“我的好姐姐你就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你就别挖苦我了。”林凌苦苦哀求。
“其实也没什么,那些老家伙们压根就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只要你回来他们就安心了。”电话那头稍微冷静了些,语气也逐渐平缓下来。
“真的?”林凌有点不敢相信,“就这么简单?”她还以为自己已经闯了大祸,没想到只是虚惊一场。
“别告诉我你想在这个线路里和我聊那些话题。”苏滢冷冷打断了林凌。
林凌立刻噤声。
气氛突然严肃紧张起来,两边都沉默不语。
吴络羽有些困惑不太理解具体怎么回事,只能大概猜出是害怕被什么人监听电话的内容。
“吴络羽在你身边吗?”苏滢打破了沉寂突然问。
“在呢。我现在就在用他的手机给你打的电话,我自己的手机已经被我弄坏了。”林凌抓着手机看了看坐在侧边的吴络羽,然后对着电话那头说。
“你们和好了吗?”苏滢问得很随便很简短。
“和好吗?”林凌又看了一眼吴络羽。
吴络羽朝林凌这里挤眉弄眼想传达什么。
“暂时也许可能吧。”林凌淡淡地说。
“是吗?那就好。”苏滢淡淡地回答。
吴络羽抱头痛哭。
“现在条件齐全吴络羽也愿意跟你走了,准备什么时候行动?”苏滢问。
“不会拖太久,外面堵车堵得厉害,林奕的司机使唤不了我们恐怕只能步行。”林凌朝阳台外张望,远处马路上车灯路灯夹杂在一起,隐约还可以听见鸣笛声。
吴络羽也看了看马路上,一个多小时下来堵车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更严重了,每个人都急着逃出这个城市,深夜里交警也没来得及部署出去,路上乱成一团,这样下去车祸什么的几乎不可避免。
“越往市中心道路越通畅,总之需要你们步行的路程不远。”苏滢替林凌分析了一下,“你直接找林奕再说明一下情况,然后听从他的指示吧。”
“嗯。”林凌点头。
“虽然说连能做到什么都说不准,但还是要祝你们好运。”苏滢低声说。
“你早点睡吧。”林凌也低声说。
“希望我能睡着。”苏滢有些无奈。
电话挂断了,林凌看着手机屏幕思索着什么。这两个人的对话让吴络羽插不进去嘴,就算不开免提他啥也听不到这通电话也没什么影响。不过至少下一步的方向也确定了,他们还是需要先找那个叫作林奕的人,这个无处不在的名字让吴络羽越来越感到好奇。
但在找林奕之前,吴络羽还有另一件事要和林凌说。
“先等一下。”吴络羽打断了正在拨号的林凌。
“怎么了?”林凌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吴络羽。
“你说过,董事会有办法解决我身上的诅咒,对吧?”吴络羽还记得那件事。
吴络羽知道自己一旦想使用[风涌]又或是过度使用[瞬思]都会让诅咒触发,现在的他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万一遇到危险他只会拖林凌的后腿。既然格亚选择了让他来开门,他至少想让自己能有一点作用。
“嗯。”林凌虽然点了头,但是她的眉头却紧紧皱在一起。
“有什么不对的吗?”吴络羽被林凌这副表情吓到了。
“我先警告你,这项提议并不是由实际意义上的董事会提出的,那个人甚至都没有把这项方案公开出来让董事们和股东们通过。”林凌态度瞬间就严肃起来,她希望吴络羽认真对待,“也就是说这是某个董事私下里提出的条件,他准备越权先斩后奏,这是个危险的赌博。”
那个人,某人,林凌没有说出具体是哪个人,吴络羽也觉得可疑起来。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吴络羽问。
“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是林奕,现在想来这才是最大的疑点,他是那个最不应该帮董事向我传话的人。当我问他具体是谁时,他居然拒绝告诉我。”林凌压低声音对吴络羽说,“还记得上次我带你去[北之晶森]的时候吗?最近林奕的行为也变得很奇怪,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我现在不敢完全信任他。”
吴络羽没有忘记。
在刚刚确认格亚已经不在人世时,吴络羽请求林凌带他去[北之晶森]。明明当时负责看守封印的人直属林奕,林奕却让他们俩过去的时候刻意避开,就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虽然吴络羽还不是完全了解林奕这个人,但通过苏滢和林凌的只言片语里他隐约能察觉到这个人是林凌在[order]里重要的立足点,林奕应该是站在林凌这边的同伴才对。可是现在林凌却对林奕警惕起来,现在他们的处境不容乐观。
“那我当时不答应你生啥气啊?”吴络羽又一次困惑起来。
要不是因为林凌生气,他们当时关系也不会闹僵。
林凌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很快摇了摇头。吴络羽泄气的样子确实让她火大,但事实上她当时确实没有好好考虑,发火也只是因为没控制好情绪,事后也是越想越后悔。
“不行,你就当我脑子发热一时没想明白。”林凌不惜贬低自己也要阻止吴络羽。
“我思考斗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决定,现在让我打退堂鼓我不乐意。”吴络羽丝毫不动摇。
林凌又皱起了眉,她也不想婆婆妈妈地和吴络羽继续纠结下去,但是她更不愿意吴络羽如此草率地做出决定。
“我现在就联系林奕,你可不要后悔。”林凌最后一次给出警告。
“你打过去吧。”吴络羽点头。
“行。”林凌也不再多说。
她动作干脆利落,拨号声已经响了起来。
接通了。
“是陌生的号码啊。请问是打错了吗?”出乎吴络羽的意料,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是清脆的女声。
“迪米莱亚,是我,林凌。”林凌低声说,“别拿我们寻开心了,你知道是我吧?”
“当然,你和苏滢的谈话我也都听到了。”迪米莱亚呵呵地笑着,“下次可要注意别什么都在电话里说哦,不要让我每次都帮你们擦屁股。”
“林奕还没睡吧?能让他接电话吗?”林凌问。
“现在不行,有什么事和我说吧。”迪米莱亚回答,“提出要求,从现在开始我会帮助你们处理。”
这个关键的时间点,林奕为什么不在?
“现在[北之晶森]状况如何,你们有人在那里吗?”没时间给林凌再怀疑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了,她必须把注意力放在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上。
“各家族家主都已经派出人员前往封印附近驻守,少爷也安排亲卫队随行。据最近一次传来的消息,封印中极息能量极不稳定,还有类似野兽的吼声传出来。”迪米莱亚的回应简洁且机械,说起话来语气里几乎没有感情。
能量不稳定可以理解,但野兽的吼声是怎么回事?林凌忽然觉得林奕让她带着吴络羽去[北之晶森]绝对是有必要的。
“我们现在就要去[北之晶森]。”想再多也没用,林凌果断地提出要求。
“已经规划好了最顺畅的路线,赶往标记的地点,我会通知司机前往那里等待。”迪米莱亚的回应简洁且机械,说起话来语气里几乎没有感情。
林凌没有马上挂断也没有继续说话,她抬头看向吴络羽。吴络羽一脸困惑地也看着林凌,但他很快就理解了林凌的意思,点下了头。
“林奕之前和我说过,他可以给我们去见依特妮的权限。你有了解吗?迪米莱亚。”林凌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据我所知,拜访依特妮女士的权限始终是向您开放的。”与刚接电话时完全不同,迪米莱亚的说话方式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吴络羽听着这宛如机器的声音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始终开放?开什么玩笑?”林凌一时没反应过来。
“您现在就可以拜访依特妮女士。”机械语气的迪米莱亚没有否定,“需要我为您马上安排吗?”
依特妮的位置绝对算得上是[order]最重要的机密之一,没有董事会的一致通过根本不可能见到依特妮,然而现在迪米莱亚却告诉林凌她有拜访依特妮的权限而且似乎很久之前就一直有了。
怪事。这里头绝对有蹊跷。可林凌一点头绪也没有,她彻底懵了。
“那林奕之前和我说的那个董事是怎么回事?”林凌不死心,她想从迪米莱亚这里问点什么出来。
“抱歉,这并不在我的可回答范围内。”迪米莱亚如林凌所料的那样守口如瓶。
“林奕你他妈!”林凌气得骂了出来。
吴络羽被林凌突然的激动吓到了。
“请注意用语文明。”迪米莱亚对脏话很敏感。
“算了,我要带吴络羽去见依特妮,帮我申请一下。”林凌已经放弃思考了。有权限用就好了,想太多也没意义。
“最高权限下有董事会的直接认证,可以带任何人随行且无需提前申请。目前已经通知司机更换行程,请尽快到达标记地点。”迪米莱亚还是恭恭敬敬的。
“哦。那太好了。”林凌看起来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林凌扶着额头按下了挂断的按钮,按下去的时候手指都在颤抖。这种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从来不会是林奕会带给她的,这种感觉林凌太熟悉了。
“等我换个衣服,准备出发。”林凌站起身,把手机丢还给吴络羽。
“哎呦喂。”吴络羽勉强接住手机,他抬头问林凌,“发生了什么吗?事情进展得不是挺顺利的?为什么你脸色那么差?”
“没什么。”林凌背对着吴络羽走向她自己的房间。
只是没有走几步,她就停了下来回头望向吴络羽。
“如果你被林奕和格亚两个人同时蒙在鼓里,我相信你也会像我一样崩溃的。”就好像生怕被吴络羽误会一样,林凌这样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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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凌说要换衣服时吴络羽还以为她会用很久,没想到两三分钟还没过去她就已经搞定了。上身白色宽T恤下身黑色百褶短裙束到腰间踩着低跟凉鞋露出白皙小巧的脚趾,不同于白天典雅的裙装,现在林凌的穿着更加便于行动。
路口灯光交错,路牙下的积水零零闪光,电线杆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大部分街道都堵得厉害,唯独这里几乎没有车经过。迪米莱亚标记的地点很精妙,绕开了可能会堵车的交通要道也离林凌家不远,跟着林凌没走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吴络羽隔着老远就看见街角停着的一辆银灰色宾利慕尚,大雨里车头前的远光灯闪亮着,修长的引擎盖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来接我们的不会是那辆宾利吧?”吴络羽敢猜却不敢信。
林凌走在前面,她把伞微微扬起,望向前方,“嗯,就是那辆,迪米莱亚把我的专车司机喊来了。”
看来是吴络羽低估了林凌在[order]里的地位,可怕的不是她有自己的专车司机,可怕的是她的专车是一辆崭新的宾利,将近凌晨四点依然可以随叫随到。吴络羽越来越不理解林凌对于[order]到底算是威胁还是贵宾了,也许深层的原因要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
“原来是我见识太少了。”吴络羽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愿意花钱的是[order],和我没什么关系。”林凌看起来并不在意,“快上车吧,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了。”
“好的,明白。”不知不觉间吴络羽看向林凌的方式已经转变成了仰视。
从驾驶位里下来的西装墨镜壮汉恭敬地为他们打开车门,撑开伞等待他们上车。吴络羽在车门前战战兢兢不敢动弹最后还是被林凌推了进去,他还是第一次坐进这种档次的车里,浑身不自在感觉像在做梦。
司机关上门后坐回了驾驶位,他回过头来。
“少......”
“我说过我讨厌那个称呼。”还没等司机说出第二字,林凌就冷冷地打断了他。
“林凌小姐。”司机立马改口,“马上出发吗?”
“嗯。”林凌看着车窗外,语气轻淡地答应。
吴络羽虽然好奇司机原本想说什么,但是看林凌现在的这个态度,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嘴为妙。
车里没有太多异味,车厢内壁上嵌着一圈木饰,整洁高雅,皮质的椅子在阅读灯轻柔的光里发亮。
吴络羽猛吸一口带着空调气息的空气。这就是奢华的气味吗?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吗?吴络羽在内心痛哭流涕。林凌看起来已经是老乘客了,她波澜不惊,坐在那儿手臂靠着车窗壁撑着下巴,双眼微合透过雨丝流下的玻璃望着车外。
司机的口误很明显让她心情变差了许多,车里头的气氛都变得僵硬了起来。
“话说起来,为什么打给林奕的电话是那个叫迪米莱亚的女人接的?”吴络羽想着问点什么缓解一下尴尬。
“少爷身边有个女助手不是很正常吗?”林凌还是看着窗外头都不回。她压根就没想好好回答,这话越听越像在内涵林奕。
“什么正常的女助手可以几秒规划路线?”吴络羽满头问号。
林凌把手从车窗壁上撤了下来,她扭过身来面向吴络羽。
“关于迪米莱亚,你如果真的想了解就去问问苏滢吧。”林凌没有在开玩笑,她的眼神很认真,“这是苏滢的家事,你得问问她愿不愿意告诉你。”
苏滢的家事?吴络羽一时半会儿没能反应过来,他不明白迪米莱亚和苏滢有什么关系。
“那我们要去见的这个依特妮又是谁?”既然林凌不想说,那吴络羽只能换个问题。
司机像是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知道[order]历来是如何处理可能泄露秘密的对象吧?”林凌微微偏头,朝着前座的司机投去锐利的目光,“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吧?”
“我不会乱说。”壮汉握着方向盘瑟瑟发抖。
吴络羽浑身冷汗直冒,他现在才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迪米莱亚只通知了地点没有通知目的,因为目的是机密。”林凌淡淡地说,“在大多数极息之灵的认知里,依特妮已经死了,她是除了神话外人类有记录以来唯一一个被[诅咒]的人。”
“那我是?”吴络羽听愣了。
“你就是那个打破了唯一的第二个。”林凌盯着吴络羽的双眼,“你现在就是个会跑的珍贵研究材料,从[瞬思]到诅咒,从头到脚都有研究价值。”
吴络羽也瑟瑟发抖起来。
“那找她就能解决问题了吗?”吴络羽总觉得怪怪的。如果依特妮知道怎么对付诅咒,那么为什么她不先把自己身上的诅咒去除呢?
“说不准,我也不能肯定。”林凌撇开视线低下头,“消息都是从林奕那里得来的,然而现在这个时候却联系不上林奕。”
吴络羽原本踏实的心里忽地咯噔一下。
“见一面总不会亏什么。”他笑着对林凌说。
“也是。”林凌轻声说,“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性。”
“如果没有办法的话,以后我该怎么办?”吴络羽问。
林凌扭过头来看着吴络羽,吴络羽被那直直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慌,他低头避开了视线。
“你得问你自己才行。”林凌很认真地说,“不是你该怎么样,重要的是你想怎么样。”
吴络羽愣了愣,他也扭头去看林凌,却发现那女孩早就又把注意力放在了车窗外。
拐过一个个路口穿过一条条街道,路灯发出并不明亮的灯光一轮接一轮流进车厢里,影子里夹杂着点点水滴。这条路线上车很少,雨夜里的这座城市其实本应如此安静,林凌望着这座城市,眼眸里好像带着微微的光。
林凌是因为格亚才到这里的,吴络羽不知道林凌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林凌什么时候会离开。吴络羽猜林凌不讨厌这座城市。这里是格亚生活过的地方,这里有着格亚的回忆。这里也是苏滢生活过的地方,这里也有着苏滢的回忆。
正是因为被留下了痕迹,这里才更有值得被珍惜值得被保护的理由。
无论诅咒是否束缚着他,无论挚友是否还会再回来,他都仍然活在这个世上,活在这座城市中。
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