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的晨钟穿透薄雾，弟子慧明跪坐在青石阶前。竹帘微动，怀素禅师手持新折的桃枝走来，露珠顺着枝头滚落，在石板上洇出点点春痕。
“师父，昨夜读《碧岩录》至'桃花悟道'一则，心下却生出迷雾。“慧明望着满地落英，“世人都说春色当采撷珍藏，为何弟子总觉此念如捕风捉影？“
禅师将桃枝斜插进陶瓶，水面荡开的涟漪惊醒了沉睡的浮萍。“二十年前，老衲在终南山结庐，每逢立春便采撷新雪封存青瓷。“他指尖拂过枝头残蕊，“直到某日暴雨冲垮泥墙，五十瓮雪水尽数消融，檐角竟生出一簇野兰。“
弟子望着廊下新抽的嫩竹若有所思。禅师取出半块残砚：“可识得此物？“砚台断口处青苔斑驳，墨池里却凝着琥珀色的松脂。“昔年苏子瞻贬谪岭南，摔碎御赐端砚后，反用榕树胶补出'天地砚'。“
暮鼓声里，师徒行至后山断崖。一树野樱悬空而生，花瓣随风飘向深谷。“你看那落英。“禅师袖袍鼓荡如云，“有人见之垂泪，有人见之欣喜，可曾问过飞花本意？“
夜色渐浓时，慧明奉茶的手忽地颤抖。禅师按住他腕间跳动的脉搏：“当年法眼文益参谒罗汉桂琛，被问'山河大地是真是假'，他答'真'，桂琛却说'你错过茶味了'。“
晨光再临，弟子抱来连夜抄写的《金刚经》。禅师却将经卷投入香炉，青烟中浮现游丝般的字迹。“永嘉玄觉初见六祖，绕禅床三匝振锡而立。你猜六祖说什么？'沙门威仪三千，大德失却本心'。“
山门外忽有妇人恸哭，原是幼子溺亡江中。禅师取江心水研墨，在妇人衣襟写就“无“字。三日后，妇人携新采的蕨菜来谢：“那日归家，见亡儿襁褓中竟开出紫色睡莲。“
梅雨时节，慧明高烧呓语。朦胧间见禅师以柳枝蘸雨水，在他额间画下新月。冰凉的触感渗入识海，化作万千萤火照亮前世今生——原是长安城卖花女，城破那日将牡丹种子撒向护城河。
七月流火，师徒行脚至废弃驿站。断墙内野蔷薇攀援而上，花蕊间竟栖着前朝铜铃。禅师轻触铃舌，清音惊起满庭粉蝶。“当年马祖道一踢翻水盆，百丈怀海便知时节已至。“
中秋月夜，慧明忽见桃枝结出冰晶。禅师大笑劈开陶瓶，水流漫过石阶时，满地青苔瞬间绽放金色地涌莲。“善哉！你终于看见眼泪里的三千世界了。“
临别那日，弟子将十年禅坐编成的草鞋奉上。禅师却将鞋履抛入云海：“且看。“只见草鞋化作两只白鹭，掠过新耕的稻田时，惊醒了沉睡的秧苗。
暮色苍茫，怀素禅师独坐山巅。晚风送来弟子书信，素笺上唯有点点雨痕。他对着残阳举起空茶盏，盏底映出漫山遍野的杜鹃，正把最后的霞光酿成琥珀色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