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的晨钟撞破薄雾，檐角铜铃在秋风里晃出清响。青年叩开古刹朱门时，衣摆沾着千里风尘，眼底沉着化不开的墨色。
“求禅师解惑。“他跪坐在蒲团上，指节攥得发白。庭院里残荷垂首，池面浮着昨夜凋落的银杏，像极了他在扬州码头被暴雨浇透的契约文书。
老禅师往粗陶盏里注茶，水汽袅袅漫过案头斑驳的《金刚经》。“施主眉间悬着三斤铁锁。“
“商队沉了七艘货船。“青年喉头滚动，“订了亲的姑娘跟着卖胭脂的货郎走了，上月老父咳血亡故......“檐下惊起寒鸦，撞碎了他尾音里绷紧的弦。
禅师将茶推至青年面前：“且看这盏中月。“
青年怔怔望着浮沫，禅师忽然翻掌泼茶。褐浆泼湿经卷，惊得他慌忙去扶，却见老僧笑指案上水渍：“方才说要看月，此刻急着救经。施主是怜惜经文，还是舍不得那水中幻影？“
“自然是经文要紧！“
“那为何初见茶汤便认作明月？“禅师拾起湿透的经卷，墨迹在宣纸上洇出莲纹，“世人总把执念当明月供奉，待到茶水泼尽，方知捧着的不过是张浸透妄念的纸。“
青年盯着指尖茶渍：“可那些实实在在的痛......“
“且随老衲看山。“禅师拄着竹杖推开窗棂。远峰裹在流云里，崖边歪脖松上悬着半截断裂的麻绳，“二十年前有猎户在此自缢，因他认定吊颈绳是唯一出路。“
山风卷来潮湿的松脂香，青年瞥见断绳旁抽出的新枝：“可那树枝......“
“正是他腰间柴刀落处长出的。“禅师叩响窗框，“他至死握着开山刀，却看不见刀能斩断绳索。你说他死于麻绳，还是死于掌心老茧？“
廊下小沙弥扫着落叶，竹帚划过青石的声响惊飞了池中游鱼。青年望着涟漪出神：“若换成我，定要追回货船，寻那负心人......“
“施主请看。“禅师忽然将茶盏塞进他掌心，“握紧。“
青瓷渐烫，青年咬牙坚持。盏中茶水开始沸腾，白汽灼红了他的虎口。
“松手。“禅师声音似古井无波。
“还能忍......“
“是茶盏烫你，还是你不肯松手？“老僧突然发力击他腕间穴道。陶盏坠地迸裂，青年看着满地碎片倒吸冷气。
禅师用扫帚归拢瓷片：“昨日有香客打翻供果，小徒拾起时割破手指。你猜他说什么？'幸好松手快，只伤皮肉'。“
暮鼓声里，青年摩挲着掌心红痕：“可那些失去的......“
“且听雨。“禅师指向檐角渐密的雨帘。水滴敲打石阶，却在触及青苔时倏然散开，“你道是雨珠碎了，还是青苔托不住？“
青年望着水洼里自己晃动的倒影：“是我托不住往事。“
“非也。“禅师将半片残瓷投入池中，惊散了他水中的面容，“你看金鱼可会衔着去年的落叶过冬？“
雨势渐急，藏经阁的铜铃在风里响得凌乱。青年忽然起身长揖：“求禅师教我放下。“
老僧却引他至佛前，指着香炉中将熄的线香：“且嗅这最后一道烟。“
灰白烟雾盘旋而上，在触及梁木时悄然消散。青年凝望许久，忽见三缕阳光刺破乌云，正落在自己襟前。
“香灰落在何处？“
“案上，地下，还有......“青年抬手拂去衣摆香灰，却见禅师笑着摇头。
“在天地之间。“老僧拨动念珠，“正如施主的憾事，不在扬州码头，不在故人衣冠冢，只在——“木鱼声重重一叩，“执念困守的方寸之地。“
晚课钟声撞散雨云，青年望着天边透出的霞光，忽然笑出泪来。山门外，扫落叶的小沙弥正将满地残荷堆作肥土，远处枫林红得像是要烧透暮色。
“明日该有新笋了。“禅师将竹杖倚在门边，“后山那根被巨石压了三年的竹鞭，昨夜顶开了千斤岩。“
青年解下腰间玉佩搁在佛前，转身时惊觉袂底风轻。暮色漫过寺院门槛，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仿佛能触到来时路上那朵迟迟未谢的野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