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声中，小沙弥跪坐在蒲团前。青烟袅袅间，老禅师手中的茶盏忽然溢出清响。
“师父，弟子昨日下山化缘时...“少年声音如檐下新结的冰棱般清透，“溪边浣衣的姑娘递来野果，衣袖擦过弟子手腕，竟如雷击般心悸。“
老禅师将茶梗点在紫砂壶口，春泉落盏声惊醒了案头沉睡的佛香。
“且看这禅院门环。“枯枝般的手指叩响铜兽首，“百年间万千香客叩门，可记得哪次叩击最重？“
小沙弥望着门环上经年累月的凹痕，忽见细密纹路里嵌着片樱瓣，应是昨日风起时捎来的。
【第一折·春风】
“三年前春分，可记得廊下青砖？“
小沙弥眼前浮现那日景象：晨课时分，东南风忽卷起经卷，他追着飞散的纸页闯进后山。山桃灼灼间，瞥见扫地的哑女正踮脚折枝，鬓角沾着露水与花瓣。
“那阵风...“少年耳尖泛红，“卷走了《楞严经》第三品。“
老禅师提起铜壶，沸水冲开陈年普洱，茶雾幻化出山形。“春风叩门时，从不问檀越是否备好茶汤。“
檐角铁马叮咚，惊起满庭雀影。老禅师袖中抖落半片枯叶，叶脉竟与少年掌纹暗合。
【第二折·琴弦】
“去岁盂兰盆节，法鼓可曾震落佛龛积尘？“
小沙弥忆起那夜：千盏莲灯顺流而下，他在渡口撞见抚琴的盲乐师。忽有游鱼跃出水面，琴声戛然而止时，盲者空洞的眼窝竟转向他伫立的方向。
“弟子...弟子当时捧的供果滚落河中。“
老禅师以竹箸击打茶盘，清越之声惊破茶烟。“古琴七弦，最妙处在'禁指'。本当虚悬的尾指若触了丝弦...“话音未落，窗外松涛骤起。
少年低头看自己因常年敲木鱼而生茧的指尖，忽觉皮下血脉如琴弦微颤。
【第三折·晨露】
“今晨扫落叶时，可曾留意石灯上的露珠？“
小沙弥想起黎明时分：扫帚掠过苔痕，石灯笼顶的积水突然滴落颈间。抬首望见早课归来的比丘尼提着陶罐经过，僧袍下摆扫过石阶，带起的水痕正映着初阳。
“那滴水...应是子夜落的雨。“
老禅师将茶汤倾入冰裂纹盏，涟漪中浮着半轮残月。“露凝叶梢时，可曾想过要映谁人容颜？“
茶雾漫过经卷，少年忽然瞥见《金刚经》“应无所住“四字，墨迹竟在氤氲中化作游丝。
【第四折·飞雪】
“去年冬至，藏经阁的门闩是如何断的？“
小沙弥睫毛轻颤：那夜他奉命看守典籍，忽闻瓦当坠雪声。推窗见值夜僧提着灯笼走过回廊，明灭火光将影子投在经卷堆上，竟似故人轮廓。
“是...是弟子擦拭时用力过猛。“
老禅师从香炉拈起一撮冷灰，“飞雪压竹时，最先折断的定是最倔强的枝桠。“炉中未烬的香头突然爆出火星，恰似那年元夕少女放走的河灯。
【第五折·镜湖】
“后山镜湖，可还照得见你七岁时的倒影？“
少年呼吸一滞。那年他抓着娘亲的衣角来寺里祈福，躲在钟楼偷看讲经的僧人。忽有山雀撞响铜钟，惊得他失足跌落，却被个戴斗笠的樵夫接住。斗笠掀起的刹那...
“湖面...湖面总映着流云。“
老禅师以茶筅击打建盏，沫饽如雪浪翻涌。“痴儿，可曾见湖水刻意留过飞鸟影踪？“
檐下雨链叮咚，少年忽然听见自己心跳与晨钟共振。香案供着的木芙蓉，不知何时已绽开三瓣。
【第六折·钟声】
“五更时的第一百零八响钟声，落在何处？“
小沙弥指尖发凉。去年腊八，他奉命去地藏殿添灯油。转身撞见个系红绳的女香客正在卜签，签筒倾倒的瞬间，百支竹签落地声竟与殿外钟鸣相和。
“最后...最后一声钟...该在菩提叶上。“
老禅师将茶盏倒扣，残茶在案几洇出山峦形状。“撞钟人从不数钟鸣，正如落花不记拂过多少衣袖。“
窗外忽起急雨，雨脚扫过竹林的声音，竟似那年哑女扫落叶的沙沙声。
【第七折·归尘】
暮色染透窗纸时，老禅师将茶渣倾入古梅根下。
“明日去后山采些新雪烹茶罢。“
小沙弥抬头，见师父僧袍袖口破处露出半朵莲花绣纹，针脚竟与那日浣衣姑娘的袖口相似。廊下风铃又响，带着山涧特有的水汽。
“若遇着折梅人...“老禅师将最后半盏冷茶泼向空中，“记得问问他，可识得这无根水的滋味。“
水珠落地时，少年突然看清砖缝里挣扎的新草。原来禅院门槛年复一年被踏低三寸，却始终高不过一颗破土的新芽。
佛前长明灯爆出灯花，惊醒了梁间栖燕。振翅声里，百年前某位沙弥藏在经卷里的桃木梳，突然从架顶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