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晨钟撞破薄雾，知客僧推开柴门的刹那，檐角铜铃正抖落第七滴露水。青衣居士踉跄着跪倒在菩提树下，怀中揣着被泪水浸透的书信，松针簌簌落满肩头。
“师父说心若明镜，为何照不清情爱真假？“青年攥着枯黄竹叶的手背暴起青筋，指缝间还沾着未干的墨迹——那是昨夜未婚妻留下的最后字句：“若三月内能悟透情关，方证真心。“
老禅师将茶筅在粗陶碗里打出雪浪，推过半盏新煎的雨前茶。茶烟袅袅中，廊下白鹇忽然振翅，惊落经架上三卷《楞严经》。
“且看这池中莲。“枯瘦手指点破水面，锦鲤衔着落花倏尔远遁，“有人嫌其根陷淤泥，便日日拔起查验，不过旬月根脉尽断；有人任其沐雨承露，冬至犹见藕节如玉。“
青年盯着涟漪里破碎的倒影：“可若不试金石，怎知不是顽铁？“
禅师拾起廊角蛛网垂悬的断香，灰烬簌簌落在青年掌心：“二十年前老衲云游至敦煌，见画工以青金石粉绘飞天衣袂。你说那抹幽蓝，是要证给谁看？“
茶案忽有清风过，供佛的曼陀罗竟在午时闭合。青年望着蜷缩的花苞怔忡，禅师已将半开的白梅插入裂釉冰裂纹瓶：“去岁大雪压折梅枝，今春断口处绽的新蕊，可曾向风雪讨过证明？“
暮鼓响起时，青年仍盯着池面发呆。老禅师忽然将整罐蜂蜜倾入山涧，惊起饮水的鹿群。金黄蜜汁在卵石间蜿蜒如偈语，却无半只蜂蝶追逐。
“施主且看，“禅师拾起沾满蜜的卵石掷向深潭，“执念愈重，反教真心沉底。“青年伸手欲捞，只见自己的倒影在涟漪中碎成万千金箔，而潭底卵石依旧灰白如初。
第二日暴雨突至，居士蜷在藏经阁抄《维摩诘经》，笔尖却洇出“无缚无解“四字。禅师抱来受潮的经卷，任其铺满青砖地。水汽蒸腾间，青年突然指着霉斑惊呼：“这些墨痕怎地深浅不一？“
“施主且看，“老衲拾起半卷《华严经》，“当年抄经僧眼疾发作，最后十行字迹歪斜。你说这算不算诚心不足？“窗外雷光闪过，经卷霉斑竟显出菩萨侧影。
雨歇时，青年随禅师采药后山。断崖处紫藤花开得癫狂，老衲却将最绚烂的那串连根掘起。根须暴露的刹那，万千紫蝶自花心惊飞，恍若流霞倾泻。
“师父这是为何？“青年慌忙去接飘落的花瓣。
禅师任山风卷走手中藤根：“昨日有人问，剖开蚌壳可寻明珠。却不知最亮的珍珠，都是蚌用血肉包裹沙砾的眼泪。“
第三日晨课时，居士在佛前供的百合突然凋谢。禅师却将枯萎的花冠浸入弟子们洗面的铜盆，正午时分，七片花瓣竟在水中重新舒展。
“情爱本如水中书字，“禅师掬起一捧花影，“强要镌刻在石，反倒失了流转的灵性。“铜盆忽然倾斜，水流在青石板上勾出“不可说“三字，转眼被日光晒成飞烟。
午后晒经会，青年发现某部古经夹着褪色的合欢花。禅师轻笑：“这是三十年前比丘尼还俗时留下的。你说这干花算是背叛佛门，还是成全本心？“
晚钟敲到第一百零八响时，居士突然冲向山门。禅师不拦，只将燃尽的线香倒插进香炉。青年在石阶上狂奔，却在溪涧转弯处猛然顿足——未婚妻正跪在放生池边，将笼中画眉的脚环逐个解开。
“这些金环是我亲手为你戴上的。“青年声音发颤，看着最后一只鸟儿冲向落日。
女子转身时，腕间银镯与池边风铃共振：“锁链能困住翅膀，可能锁住季风？“她拾起池中浮萍贴在青年掌心，“就像你总问我更爱新茶还是陈雪，可记得十年前梅树下，你曾用体温化开我掌心的冰凌？“
月出东山时，二人携手归寺。禅师正在禅房以指为笔，就着月光在蒲团上写《心经》。见青年欲言又止，老衲忽然吹熄烛火：“且看这月光，可需证明自己比烛光明亮？“
青年望向窗外，满池残荷在银辉中竟如白莲初绽。未婚妻忽然轻笑，解下腰间玉佩沉入池底。涟漪荡开处，惊起七只沉睡的鹭鸶，翼尖扫落檐角铜铃，清音久久不绝。
“原来我们都在向彼此讨要光明，“青年拾起玉佩上断裂的红绳，“却忘了真正的烛火，本不需引线证明燃烧。“
最后一滴露水坠地时，藏经阁传来经卷翻动声。那部夹着合欢花的古经悄然翻开新页，褪色的花瓣飘落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朱砂批注上，宛如佛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