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阶上落满银杏叶，知客僧正握着竹帚清扫庭院。廊下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但见年轻居士攥着半卷《楞严经》闯进云水堂，衣摆沾着山间晨露。
“师父！“他跪坐在蒲团上，竹帘透进的晨光映着眉间沟壑，“昨夜家书说祖父病危，今晨看这满山黄叶簌簌而落，忽然想起您常说的'无常'二字...“
老禅师将茶釜从红泥炉取下，沸腾的水声渐歇。铜匙舀起两匙雨前龙井，青瓷盏里腾起袅袅白雾。
“且看这茶烟。“苍老的手指在雾气中划过，“你说它驻在盏中，它已消散；你说它全然无踪，鼻尖犹存兰香。“
居士盯着盘旋的茶烟发怔，檐角铜铃被山风撞响。禅师将茶盏推至青年面前，盏底沉着两片舒展的茶叶。
“你既读过《大智度论》，可知'诸行无常'后还有半句？“
“是生灭法...“居士捧着茶盏迟疑道，“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禅师拈起案头供着的木樨花，昨夜折来的枝条已显出萎黄：“前日你赞叹这花馥郁，可愿让它永驻枝头？“
“自然愿意，可...“
“若当真不落，“老僧忽然将花朵揉碎，金屑似的花瓣飘落经卷，“这满山草木便该永远停在春日，新芽不得生，枯枝不得腐——你道如何？“
居士望着纷飞的花瓣打了个寒颤：“那...那山泉会凝成冰瀑，云雾将化作铁幕，四季更迭就此断绝。“
茶汤泛起细纹，禅师用紫竹柄麈尾拂开飘落案头的银杏叶：“昨日你夸赞后山枫叶艳如丹砂，若当真令其常驻，此刻便见不着这满庭金蝶——“麈尾扫过处，黄叶在秋光中翩跹起舞。
青年喉结滚动，茶盏在掌中转了半圈：“可既知无常，为何还要执着当下？譬如这茶，饮罢不过空盏...“
禅师忽然将茶汤泼向青石地面，水痕在日光下闪着细碎金光：“你且嗅这茶香可还在？“
“在的...“
“听这泼茶声可还在？“
“在的...“
枯瘦的手指叩响空盏：“既知茶汤终要入喉，你方才可曾细品回甘？“
居士盯着盏底茶渍恍然，檐下风铎又响。禅师从经案取来素纸，提笔写下“日日是好日“，墨迹在宣纸上泅开如云。
“二十年前老衲在终南山挂单，某夜雪压茅棚。“禅师搁笔轻笑，“同参抱怨衲衣单薄，我却说'这般大雪，正可试看梅花骨'。“
青年眼神微动，禅师已推开雕花木窗。漫山黄叶间，几株野山茶正绽开胭脂红的花苞。
“你看那株朱砂茶，“麈尾指向崖畔，“去岁被雷火劈去半边枝干，今朝花事更盛往昔。“
山风卷着落叶灌入经堂，居士的《楞严经》哗哗翻动。禅师忽然按住经卷：“佛说'诸法因缘生'，你且说说这茶烟、落花、泼水声，驻在何处？“
“驻在...“青年望向窗外流云，“驻在弟子眼耳鼻舌间。“
“错！“禅师突然将茶釜掷地，青铜器皿当啷作响，“若你闭目塞听，这茶烟便不在么？若老僧此刻圆寂，满山秋色便随之湮灭么？“
居士惊得倒退半步，禅师却大笑拾起茶釜：“昨日有檀越供来新茶，你说'可惜终要饮尽'——可曾见长江因终入海便不奔流？“
青年额角沁汗，禅师将新煮的茶汤注入他盏中：“且饮这第二泡，滋味可与头汤相同？“
“更添甘醇...“
“若因头汤已冷便不续水，“禅师掀开茶釜，白汽蒸腾如云，“岂非辜负这沉在壶底的茶魂？“
日影西斜时，居士帮着收拾茶具。禅师忽然指着佛前将熄的蜡烛问：“这烛火驻在何时？“
“从点燃到熄灭...“
“又错！“禅师猛吹烛火，青烟笔直上升，“你只见它明灭，可记得烛芯燃烧时的噼啪声？可记得蜡泪滚落的形状？可记得它照亮经文的模样？“
青年望着残烛浑身剧震，禅师却将烛台整个浸入水盂：“现在你说，这烛火驻在何时？“
水波晃碎倒影，居士忽然对着晃动的烛影合十：“原来烛火从不曾驻，亦从不曾离——弟子愚钝，竟想用竹篮盛流水。“
暮鼓声中，禅师将供佛的鲜果分给青年：“尝尝这霜降后的柿子。“
青年咬破晶莹的果肉，蜜汁顺着指尖滴落。禅师指着果核笑道：“可知你方才吞下多少春秋？这柿树历春风秋雨，蜂蝶授粉，农人灌溉，此刻方成你口中甘甜。“
最后一缕夕照掠过佛龛，居士忽然指着自己影子：“如此说来，弟子这身皮囊...“
“恰似清晨叶上露，“禅师拄杖起身，“你去溪边打水时，可曾为露珠将逝而悲？“
青年跟着走向庭院，满月已爬上山巅。禅师忽然将竹帚塞给他：“既然通透，何不扫这满阶月光？“
竹帚划过青石的沙沙声里，银杏叶仍在飘落。居士忽然停手：“师父，这落叶...“
“扫与不扫，明月都在中天。“禅师踏着月光走向禅房，“记得扫净心中'常'与'无常'的落叶。“
更深露重时，居士独坐廊下。山风卷着残叶掠过膝头，他忽然对着虚空举了举不存在的茶盏。暗处传来禅师的笑骂：
“蠢材！既知茶凉，还不去温一壶新雪？“